等孙耀仁能实现自己死前最后愿望的时候,他已经昏睡的日子比清醒的日子还要多了。
恍恍惚惚中感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就像当初自己总是那样握着张逸辰的一样,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难过的说:“明天你就可以看到他了,你不高兴吗?高兴的话就醒一醒吧。”
孙耀仁很想说“我真的高兴,十六年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我怎么会不高兴,”但好似有人在深渊的悬崖边紧紧的拽着他的脚踝,让他怎么也爬不上来。
难以想象里面躺着的那个枯瘦如稻草的男人是孙耀仁,就像难以想象自己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后,醒来世界便成了这副陌生的模样。
没有了一开始的发疯,但并不意味着就接受了自己这个模样,一个高大,全身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机器人亦步亦趋的向那个纸人走去,每个动作都带着机械式的僵硬感。他短暂的冷静只是因为暂时有比这个耸人听闻的现实更值得去关注的事情。
那个人是孙耀仁……他记得他。当然会记得。
还不成熟的科技使得近两米高的机器人走动时的噪音很大,速度也很慢。
鹿远倚在门口,难以再心平气和的看下去:耀仁,你要的逸辰,我给你带来了。
机器人走到床边,机械的蹲下,机械的低头,将脑袋机械的扭转到孙耀仁的脸所在的方向,若有所思的借助着人造视网膜望着这个面色萎黄的男人,沉默。
但好像是有心灵感应般的,孙耀仁的眼皮动了动,睫毛在眨,却无力睁开眼睛,喉咙里发出些意味不明的呻吟,不知是想说话了,还是只是因为病痛在折磨他。
门外有三三两两的护士来围观,大家看到这个机器人都觉得很新鲜,谁也没听说过还有机器管家这样的东西,又看它行走自如,似乎有自己的思想,感叹现在的科技真是发达。
为了给两人最后的一点空间,鹿远关上了门。门合上的刹那,泪水止不住的终于流了下来。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画面,里面的两个人都是他的朋友,他不明白,他的朋友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
新的张逸辰刚苏醒时,因为无法接受自己的模样几乎砸碎了实验室里的所有东西。没人能制止它,制止一块金属所拥有的,不属于人类的强大的力量。
直到看见鹿远,张逸辰用一种怪异的,没有声调的声音说,“为什么?”
“耀仁想见你,他快死了。”鹿远复杂的看着他。孙耀仁是因他才会死的,虽然错不在他,他也只是个受害者而已。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依然是那种没有感情的金属声音。
“把你的大脑植入了这台机器人的身体里。”
“那我的身体呢?”
“火化了……”
“耀仁,我把逸辰给你带来了,”鹿远流着眼泪想,“你心心念念的想再听听逸辰的声音,可惜我没能做到。”当前的技术有限,即使鹿远的公司代表着世界上最顶级的人工智能技术,也暂时没有研发出高仿真的人造声带。
病房里没有任何声音,一只冰凉的,硬邦邦的机械手,轻轻拂过孙耀仁瘦到凹陷的脸颊,也许是金属的寒冷引起了他的不适,张逸辰看见他皱了皱眉,可依然没有睁眼。
“我知道这些年你为我做的一切,”张逸辰的视觉里只是一些能形成图像的源代码,但他能分辨出孙耀仁在听到这句话后的激烈情绪,甚至比正常人类的视觉更敏感,“开始我确实是昏迷了几年,但后来我醒了,我有意识,我能听见你对我说话,我想睁眼,却就像现在的你,怎么也睁不开。”
“你想象不到我有多怕你会放弃我,我孤零零的躺在那里,唯一的希望就是你。”
“但你还是放弃了……”
有透明的液体顺着孙耀仁的眼角滑落,张逸辰发出一声冷笑,但在旁人听来,只是种破锣似的恐怖声音,“你是在后悔?”
“我还记得你对我说对不起。我想伸手抓住你,想喊你不要走,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去结婚,生子,死前只是因为一句想见我了,就和鹿远把我变成了这副样子。”
“你怎么这么自私?”
孙耀仁的泪水流的更凶了。张逸辰见了,却只是冷冷的啧啧两声,“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怎么办?或许你想着再见我一面后就要我给你陪葬。但你要知道,人一旦醒来,就没人再愿睡去。”
“所以你自己去死吧,耀仁,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但我不会陪你一起去死。”
恐怖的冷笑变成了失控的大笑。一个机器人蹲在一张病床前笑的金属发出快散架般的声音。
“我要活着,不管以什么方式,我已经睡了十六年,我不想死了。对不起,耀仁。”
这次的对不起换成我对你说。
鹿远突然踹门冲进来,一拳挥在张逸辰的脸上,却把自己砸的生疼,对方不为所动。
“我要你来是想让你安慰他,不是苛责他!”事实上,确实很难对着一个这副模样的人称兄道弟,鹿远并不认为从前的那个张逸辰真的回来了。
“虽然这件事耀仁是自作主张了些,但他从没想过要你同他一起死。至于以后的路,是你自己选,与耀仁无关。他甚至还保留着公司里你的那部分,就等着你回来。”
“你要我拖着这副鬼样子怎么再回到过去的生活!”张逸辰轻而易举的就掐着鹿远的脖子把他举了起来。
鹿远用力去扒张逸辰的金属手指,它们像钢筋一样无法撼动。几秒后,鹿远就因窒息无法说话了,只有听张逸辰说,“是不是我还要感恩戴德,谢谢你们的好意?没有触觉,没有味觉,没有嗅觉,只有靠源代码来分辨世界,我真的要谢谢你们……”
“那你就去死……”鹿远涨红着脸,艰难的挤出几个字。
“我为什么要死?既然我已经醒了,为什么再去寻死?没有尊严的活着,总要强过连尊严都无法谈及的死亡。我已经睡够了,鹿远……没人再可以让我去死。”
“爸爸!”清亮的,还带着童音的尖叫从门外传来,一个五岁大小的男孩惊慌失措的跑过来,抱住张逸辰粗硬的金属腿,“你个怪物,放开我爸爸。”
张逸辰松开手,鹿远掉在地上,捂着还发痛的脖子,剧烈的喘息了几秒,生怕儿子招惹到张逸辰,赶紧咳嗽着吼道,“鹿潇!不许没有礼貌。”
张逸辰僵硬的低下头,看见男孩跪到鹿远身边,张开双臂对自己怒目而视,可笑的想凭一己之力护住男人。
“孩子的话不要放在心上,”鹿远揽过儿子,“你乖点明天我带你去看球赛。”
鹿潇清澈的大眼睛立刻由怒转喜,惊讶的问道,“爸爸你不是明天没有时间吗?”
“现在有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意外的发现张逸辰一直都很安静,“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