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我怎么知道。”彼得头也不回，看着手上部下呈上来的报告，整个人都意气昂扬的样子。“话说回来，你也不要关心他一介卫兵啦，好好养伤才是关键。免得我们回了雷根斯堡被公主骂。”
路易不好再打扰他，只好再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去。
诺恩堡决斗之后，路易虽然伤重，却并不曾卧床，因为东南的乌尔姆尚未肃清，战争并未结束。直到乌尔姆最后一座城、接近高班河口的戈布兰投降，南方最后一支军队放下武器，路易当夜便发起高烧、连续五天，直到三天之前才刚能退烧下床。此时他的躯干依然缠满绷带，右臂因为刺伤和之后的砍伤、骨折而挂在脖子上；左臂稍好，活动并无大碍，但伤口也还未拆线而裹着绷带。
仆人大概在他离开的时候打扫过房间。窗户开着，窗帘在温暖的春风里飘扬，能看见外面刚补满一层细密春芽的树冠，和再远处城外河边的小丘。路易坐在自己床上，却并不想再躺回去。
他望向手里的字条，上面写着：“我在城东河边的山上等您，有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话对您说，”有康斯坦丁的署名。那是他醒来时在门边的地上看到的，明显是康斯坦丁离开前从门缝塞进来的，但他无从得知康斯坦丁何时离开。
去一探究竟也没有什么坏处。那孩子救过他一命，能有什么坏心？如果康斯坦丁已经离开，就当去散心。如果骑马没什么问题，明天就启程回雷根斯堡去。
他系好衬衫和马甲的纽扣，套上外套，又走到窗前去。从这旅馆的窗口就能看见戈布兰的城墙，以及向河边去、逐渐隐没在树丛中的小路。向北，则是几条街道之外的另一堵城墙，森林，以及再远处、天边若隐若现的大河。他关上窗子，离开房间。
单手爬上马背，轻轻叱令，战马便小跑起来。只是片刻便出了城门，战马刚刚迈开步子，就到了河边。只是四处望望，路易就在相对最高的那座小山上看见了康斯坦丁，而后者大概在看着更远的地方，并没有看见他。
那个地方，与其说是山坡，不如说是覆盖青草的土包。面对高班河的那面算是峭壁，却也并非完全垂直。山下的高班河，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溪流的网络，无数条大概半人深、几尺宽的小溪交汇分流。河水另一边的森林，就是路易两年前打下的西阿朗松。
路易骑马从康斯坦丁的背后上山。少年听见马蹄声，转过头来。阳光从东南方温和地洒下，颀长的少年挺拔地立在崖边，被东风吹起的近卫军黑披风已经有些破旧，却不掩军人的英姿；明显是自己用匕首剃短的红发在风中乱得像是一丛火焰。即便这样，也难以想象他即将要承担哈布斯堡家这个重担。
他看见路易便快步上前来牵马，将他扶下马鞍，又将马系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快步回到路易身边。
马蹄声消失，只有鸟鸣和流水的声音充溢耳边。
“看来我不该请您来的，”康斯坦丁说，“可是启程班师后也许就没机会这样见您了。——伤口没有裂开吧？”
“没那么容易。”路易笑道。
见他没事，康斯坦丁就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情一样，转开目光，丢给路易一个后脑。“伤那么重还和罪臣之子独处，您真是天真鲁莽得可笑。”
路易听了笑出声来。“决斗时您晚些上前，我大概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必要提防您呢？”
“要是我救您，就是为了亲手杀了您呢？”康斯坦丁说。“要是我那进入卫队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杀了您呢？”他还是没有看着路易。“您以为凭现在的您，还能击败我吗？”
“介怀于亲手杀了我，却不介意我在这时几乎无法战斗吗。”路易笑道。康斯坦丁没有回答。“那么一开始加入卫队、追随我，是这计划的第一步了？”路易还是笑着说。
康斯坦丁一开始的安静显得像是被冒犯了，然后他说，“不是。”他望向对岸的森林，朝着路易的侧脸迷茫而失落。“加入近卫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是父亲的期望。父亲一直都有些遗憾，哥哥们都回了诺恩堡。
“我是不愿意追随您的。哪怕能稍微远一点都好，因为，我以为，您，是个凭借皇子身份空得功名、对不合心意的人无情杀戮，冷淡地利用安雅的政客。”
听到自己被这么看待，路易不怒反笑。
康斯坦丁有些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发现竟并没有冒犯到他的样子，像是放心了一些，嘲讽地一笑，“所以说您偶尔脾气也好得奇怪啊。被人这样说还不生气。”
“除了空得功名之外，倒也算是说得对。”路易答道。
“进入近卫以后，发现军中的年轻将领都来自你麾下，当时的想法是果然任人唯亲。”康斯坦丁又自嘲地笑了。“然后又发现，他们都很拥护您，因为您的野心，他们身上都有累累军功，很快可以取得封地。那个时候，我有些动摇——我也想建立军功啊，您又好像很信任坐下将领的样子，跟着您一定很不错——但马上被‘君主不应该穷兵黩武’的声音压下去了。”
“讨厌一个人嘛，怎么看他都不顺眼。”路易笑道。“但您的话简直像在恭维我。”
康斯坦丁没有理他，只是继续说着，“我不相信那样对待安雅的您会是那样的人，所以才遵从父亲的期望试图加入卫队，想要亲眼看看。”
他停了下来。也许他现在以为这是个错误，得到的一切回报不足以补偿所失去的。
“我留下来，因为我知道菲德和父亲他们是不可能赢的。”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他们以为近卫还是被整肃大大削弱了的那支军队，而您的野心不容希康伯尔军团放弃勒文托湾。可我是清楚的，我却没能说服他。有人议论我背叛家族，但我是想——”
他停下来，忍了忍，眼泪却还是流了出来。“——如果我不留下来，战败之后，就没有任何您面前的人会为他们说一句话……安雅一个女人，就一点靠山都没有了。但父亲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擦干眼泪，苦笑道，“这些事哪一件能为安雅把幸福找回来呢？真是老糊涂了。”
路易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却并不能说出口：因为他正是带来这些折磨的源头。他和康斯坦丁之间称不上无话不谈，他们心照不宣地避开的话题之一，正是安雅。因此这时路易不能辩解，更不知如何安慰。他甚至不能拍拍那孩子的肩膀，因为他那侧的手臂还被绷带吊着。
“不论如何，现在内战结束，您确实该负起哈布斯堡家的责任来。”路易说。“看来，您曾经寄望于我，希望假我之手保护重要的人——但那些人，是要靠您亲手去保护的。从任何人那里都求不来。”
“也只有您才能这么说吧。”康斯坦丁反驳道。
——也许是吧，因为我无人可求。
“可安雅的幸福不是全在您手里么？”康斯坦丁又说，“看在我多少算是救过您，就算拿这个——还有任何我的东西，我的领地，功勋，任何，只要您要——来交换安雅的自由，你们离婚，让她去找个爱她的人，行么？”
路易惊讶地看着他。
康斯坦丁那恳切的目光令人不安。他不知道。路易一直假定他知道安雅去了哪里，没有向他询问是容忍他对家人的保护。但确实，安雅离开不久就开始了对康斯坦丁的监视，他从没有收到过任何书信。追查安雅下落的军队与皇帝卫队无涉，也并未知晓安雅的身份。除了雅各、彼得和安排安雅出逃的人，甚至没有他人知道安雅已经不在皇宫。
这样，康斯坦丁的努力，算是从一开始就白费了。这让他的恳切更加令人害怕。
然而路易坚信自己并没有做错，一向的磊落也不需要为了这没有来由的不安而有所折损。
但他还是转开了目光
“我很惊讶您竟然一无所知。”路易如实说道。“诺恩堡刚刚宣战的时候，安雅就逃离皇宫了。我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