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焦躁的沉默。路易不知道自己应该期待什么。可能发生的最好的情况,是康斯坦丁相信他。到说出那句话为止,他都不认为康斯坦丁有心杀死他,但现在他不再确定了。
“您是不是秘密处死了安雅,拿这种谎话搪塞我?”康斯坦丁问。
路易逼迫自己直视着他。“我是有过这样的企图,但她在这实施之前就逃走了。”
“证据呢?”康斯坦丁反问道,“她不可能靠自己一个人离开,总有人协助她,也总要送消息给什么人——我从没收到她的任何消息,她该想方设法告知我的。”
“彼得和弗洛里安将军能为我证明,我曾经下令追查与安雅同样相貌的女子的下落。至于安排她出逃的芭芭拉女士,虽然留下了遗书认罪,但已经自尽了。”
“也就是说,并没有站得住脚的证据。”康斯坦丁尖刻地笑了起来。“真是太滑稽了,想要保护安雅而保护你,可她却早就不在了。——不惜一切地保护夺取她的一切的人!多可笑!”
路易再不辩解。成见已经形成,辩解毫无用处。逃跑不是可以选择的途径,只有战斗,即使只能凭借残破之躯。
“早该相信我自己的。”他听见康斯坦丁说,后者的佩剑已经到了颈前,那速度只够他用手臂挡开剑刃。任何疼痛都无法顾及了。
路易后退一步,用还勉强能活动、却并不惯用的左手拔出佩剑,那剑当即被康斯坦丁卷飞。第二刺已经尽在眼前,路易侧身避开,挂在脖子上的右手在意识之前反应,击向少年的手腕,将佩剑打落。伤口显然已经裂开,路易感到自己的动作被伤痛和未愈的疾病拖得缓慢笨拙,而死神的镰刀将随时借少年的手迅捷地劈下。
少年上前一步,将他摔倒在地,一手扼住他的咽喉,一手拔出匕首。刀刃反射的阳光刺眼,在路易的视野中留下残像,让他无法看到匕首的移动。他的右手凭着本能去夺下匕首,握上的却是刀刃。他的后脑之下空无一物,颈后便是悬崖。手指麻木而笨拙,新伤和旧伤的疼痛直入脑海,颈上的窒息感和疼痛一起胁迫他放弃。
“要好好的……”
那微弱的、被截断的声音从脑海深处浮起。
必须回去。
他挣扎着抓住康斯坦丁的手腕,扳向反向,匕首落在耳边。但这只让康斯坦丁将他受伤的手臂顺着伤口的方向扭转。刚刚开始愈合的骨骼被折断,错位,肌肉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路易无法自制地叫出声来。
除了疼痛,什么感觉都不剩下了。
少年再次拾起匕首。
已经无法思考,无法分辨方向,路易只得用全身的力气挣脱少年,却只感到失去了支撑。
河水的声音骤然清晰。两人滚下山崖。
必须回去,伊蒂卡在等着我。
匕首大概是掉了。少年的面颊和脖颈擦伤得不轻,身上有血液被河水稀释后留下的淡红色痕迹,双眼通红。即使这样,依然挣扎着用双手扼住路易的咽喉。
一只手是完全动不了了。耳鸣压过了河水的声音。河水源源不断地灌入口鼻,刺痛而无法呼吸。心脏轰鸣着。身体冰冷,大概是浸在水里,好在到处都在痛。头痛欲裂。一只眼睛被不知道什么遮住了,痛而看不到任何东西。面部没有感觉。
还有一只手可以动。他摸索着身边。
必须回去。不管什么代价都要回去。她在等着我。
他摸到了一块大鹅卵石。能拿得起来。
窒息感正在侵蚀着大脑。要回去的声音压过了一切。
可是那石块重得可怕,手指却不属于自己一样。那明明连剑的重量都不如的。
手指终于缩了起来。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举起了石块,对着应该是少年的侧脑的地方——
咽喉上的压力瞬间减轻。他的口鼻离开水面,却几乎没有力量咳出呛水。少年倒在他身边,他转头去看,少年并未立刻死去,但能看得出来,头骨已经变形,脸上的血迹很快被河水冲走。
“连重伤的你都无法打败吗。果然是个废物。”少年道,嘴巴一张一合,如同濒死的鱼。他也许是想要眨一下眼睛,却只有一边的眼皮合到一半,就不能再睁开。
“……为什么?”他问,听到自己的声音模糊、断续而微弱。
少年的嘴角抽动,也许是想笑:“对杀了……的人,你会怎么做?”
少年开始口齿不清。
“我是,一……”“一”字的后半个音弱了下去,然后再没有新的音节被吐出。
南方。南方。
虽然想着要统治温暖的地方,第一次来就死了么。真可笑。
他努力将身体泡在水中。头在愈发地痛。他想要站起来,从后背到腿的肌肉全都不听使唤。他的自我仿佛正在融化在河水中。
为什么不相信我去找找她呢。何必走到这一地步呢。
他再次转头看看少年。后者已经再不能言语了。
他闭上眼睛。眼睑上有明亮的斑驳,身体却觉得很寒冷。睁开双眼,看到的是透过翠绿的树叶的阳光,是仲春的样子。有鸟鸣的声音。
他想起睡着的她的身体的温度。那样的温暖遥不可及,而且在越来越远。
他想起她失魂落魄地望着他离开,披着太大的披风的瘦小身影在行伍之后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他想起她笑着奔向他,被他一把抱起来,但那是她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样子,她的身后是凋敝的蔷薇园——而连这些都在淡去,仿佛从来没在他的生命中存在过。
必须回去。只是暂时的休息,然后必须站起来回去。
我再也不要等待和你的相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