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礼!”扬灵正正身。“关闽之学,萃于龟山。渊源伊洛,吾道以南。吾辈末学,敬拜先生。鞠躬,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
四拜后,扬灵起身。
“回依庸堂!”诸生们再恭谨地退出祠堂外。
再次进入依庸堂,周彦文先请邹先生坐了堂中正坐,其余人等,按先各郡各县、次本郡、次本县、次会主的顺序列好,东西对立。扬灵站好位次,却发现正与湄儿面对着。湄儿见了他,只是低眉。
“对揖!”周彦文的声又起了。
扬灵和湄儿依照其他人的样子,相对作揖两次。
“入座!”听到此,众人在各自的椅子上端坐下来。湄儿理理袍服坐下了,却把目光朝向堂中去。扬灵也不敢有什么妄念,定下心神来,待先生开讲。
“请高先生讲说《四书》!”至此,坐于末座的高先生站起来,行至堂中。满堂目光尽皆注视,堂上静穆非常。
高先生环顾一下堂上,清清嗓子说:“今日,幸逢诸位学友齐集东林,讲学究义。高某何知,当此会主,但一抒心中所思而已。我东林,自杨龟山先生绍继关洛,开山讲学起,四百余年矣,不可谓不久也,淳公道南之许,不可谓不真也,今我等学友在此,求道之心,不可谓不切也。但日常口口声声说这个道,究竟是个什么道?口口声声说人能弘道,究竟如何弘?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此道如何,煌煌天理也,至善至公,至美至纯。此人如何,异于禽兽者几希之人也。如此之人,安能弘如此之道!”
说到这里,却是出乎意料,诸生中有人变了脸色,但看见高先生端肃的神情,方耐心继续听下去。
“人,自出生以来,为食色之欲蔽心,为哀乐之情乱心,为功名之利扰心,至于放辟恣睢。若如此之人,与禽兽何异,生生死死,又有何足道?而人,终有异于禽兽者,何也?善性也!恻隐、是非、羞恶、辞让,如此之心,人皆有之。发扬之,则为仁、为智、为义、为礼,善养之,则为天地间堂堂正正之人,则与那至善至公至美至纯之天道相通!人之尊贵,莫有逾此者。”
高先生的声音,如大海扬波,慷慨激昂,扬灵听得入神了:“善心灭,则人贱如禽兽,善心显,则人能弘扬天道。先生说的是这个意思么?”他热忱的眼睛望向高先生,期盼着先生继续阐发。
“守道,何其难也。世间之诸恶,莫不欺善,世间之诸邪,莫不压正,善恶混乱,正邪颠倒,或在一时,或在一世,或在百世千世。守道之人,遭贫贱流离刀兵斧榜之灾,莫一而足也。于此时,疑惑起,动摇生,以为所守非道,以为此心虚妄。如此,则天道隐匿,诸恶众邪肆虐,人间真一鬼蜮也!”高先生的眼神转向深沉。扬灵的心也沉了,先前那些苦难的记忆从尘埃中复活了:“如今之世,不就是如此吗?恶人飞扬跋扈,善者忍气吞声,可是,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人能弘道!”高先生的眼中重新放出光芒,如阴云缝中那一丝阳光,挣开万重黑暗,“大道在我,此心如月,纵一时昏、一世黯、百世千世混混,一时后,一世后,百世千世后,终当光照天下!”
“那一轮明月!纵一时昏、一世黯、百世千世混混,我的心不可昏了、黯了、混混了。此心光明,终会使大道昌明!就是这个意思,人能弘道!”扬灵这许多日的思索,于此,终于是豁然明朗。于是,在风雨声声中,那读书声不会歇,那颗心不会歇,家事国事天下事,便在心中!
“先生阐发人能弘道之意,虽是正论。”此时,郑鄤却站起来,作了一揖说,“然道之至善,人之性善,皆株于一善字上。若信以善为天理人性之本源,庶几可通。然阳明先生之‘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之说,以晚生看来,亦有道理。盖有生于无,善恶生于无善无恶。天地不仁,非不仁也,只是无仁也。若以善为本,则恶恶乎生?由此可知无善无恶方为本也。如此,则道之至善,人之性善,乃出于人臆乎?此晚生百思不能解者,望先生明示。”
高先生听了,微捻着长须,而后,却对邹先生拱拱手说:“邹先生于阳明先生之学术多有心得,这个问题,还请邹先生点拨一二。”
邹先生笑笑说:“景逸先生过谦了。在我看,这阳明先生四句教,多有被误读者,世人以‘无善无恶’一句而谓王学空蹈无物而近禅,而未究‘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二句之旨也。阳明先生言‘无善无恶心之体’,乃道心之寂然未萌之体。然世中之人,孰能超然世外,保此寂然未萌之体耶?人人皆已意动矣,则善恶已生。我等在此善恶之世,则要知孰为善,孰为恶,知善知恶,则心明,则为致良知,则为与天理通。知此,则当行于世,为善去恶,修身正道,方是吾辈当行之事。”
“邹先生,若先生所言,无善无恶乃寂然未萌之体,与今之善恶已生之世相隔,则阳明先生论及此有何益?四无说言‘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又当何解?”湄儿站了起来,请教道。
“这正是肯綮之处。”邹先生微笑道,“中庸之道难矣,也正在此。偏于有,易执也,偏于无,易执也。然这两种偏颇,固非道之本来面目。知无为本,方知有如何生,知有为要,方知如何超然于有,而回归无之原初处,得心之纯然明澈。呵呵,这个道理,可不是言辞所能解释清楚,也不是光听讲就能彻悟的。这周而复始之道,还须自身在人生颠簸反复处去悟。”
“邹先生不回答了,让我们自身去悟?”扬灵陷入沉思,“有生于无,又化为无。无极而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幻出世情万物,万物又终将归于无极。这就是周而复始么?”扬灵的头脑中涌出了一系列的名词,他想到困惑处,不禁蹙起了眉,“周而复始,这是命运。然而吾辈在这世情万物中,生生死死,随物而化,但能明了道理,知万物之所以化,知自身之所以不移,再践行此世之所当为,便是此世的成就了,是这个意思么?”
于是,扬灵的眉头舒展开了,他站了起来,向两位先生行了个礼说:“先生所言,开我心扉。晚生有小诗一首,以志此时之心,不知当否,望先生赐教。”
“有诗,速作来。这歌咏之意,老朽最爱。”邹先生笑容可掬。
扬灵略一思索,朗声吟道:“百川奔流终入海,万花繁处总是春。此间光景莫闲置,荷锄东亩还学耕。”
“哈哈,好啊,好个荷锄东亩还学耕。”邹先生拊掌说,“诗是好,只是不应时啊。如今已是仲秋,东亩还用得着你学耕吗?”
“先生!”扬灵望着邹先生,那长者的眼睛宽和而深邃。
“来,我替你来改两句,你看看怎样。百川奔流终入海,一叶飘零便知秋。此间光景莫闲置,还把旧书仔细瞅。如何,哈哈!”
扬灵低眉思量一下,神色便开朗了,走出来向邹先生深作一揖说:“多谢邹先生指教,晚生明白了。”
“是这里明白,还是这里明白?”邹先生指指嘴,又指指心,“明白了,这句话可是不容易说的呦。”
扬灵的脸微微有些红,再行一礼说:“先生教诲,晚生谨记在心。一生用功,终要使此心明明白白。”
“这就好。”邹先生和蔼地笑笑,再回身对高先生拱拱手说,“景逸先生,老朽却越庖代俎许久了,这讲会还是以先生为主。”
高先生回礼道:“南皋先生客气了。这道本为一,入学门路不同,言说不同,才有各家各门之异。程朱之学也好,陆王之学也好,求索的都是一个道理,能明道在心,便是吾辈修身讲学的成就了。适才薛澈以诗表心,按东林规矩,讲习之后,也要歌咏一番。彦文,你主持一下。”
“是,先生。”周彦文行个礼,便下去了。不久,他引了本地的蒙学习礼者上来,充当歌生。歌生们鱼贯升堂齐立后,对圣像一揖。诸生们也都站了起来,准备唱和。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学生为倡,他起声先歌:“寂寞莲塘七百秋。”
歌生们接着唱和:“溪云庭月两悠悠。”
诸生们也同声和道:“我来欲问林间道,万壑松声自唱酬。”
“便是这般自由境界。”扬灵唱着龟山先生这首《东林道上闲步》,不禁欣然。那日的月,那日的松,原来也曾在昔人的眼中、耳中。与万物共在,月色在上,松声来和,这是得道者的陶然啊!
扬灵再次将目光放在那副对联上:“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的心底豁然了。
他不知道,此时,另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见着他的神色的每一丝变化,见着他的心思开朗,见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