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孟沉吟了一下,说:“不管怎样,我们也该提醒一下杨镐,被误会事小,若是真的出师不利了,那可真是百姓的祸。”
“那如何提醒呢?三党视我东林如仇雠,这一纸过去,怕是不会有什么效果。”周彦文说。
“社稷事大,如何也要尝试一下。谦止,这信就请你起草了,说的就是你刚才的意思。”文震孟转向郑鄤说。
“起草没问题,只是请湛持兄替我斟酌文字。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怕说得直了,恼了杨督师,就不好办了。”郑鄤也正经起来说。
“嗯,但愿能有效吧。”文震孟说着,眉头又拧紧了。
“我看也未必有这么严重。”文震亨解嘲似的说,“我堂堂天朝,难道还打不过那些山里钻出来没几天的鞑子?圣上御宇这些年,宁夏、播州、日本,哪一次不是闹得很凶,最终也都平定了吗?最多是耗点军饷,再说,皇上这几年,靠了那些矿监税使,这内帑攒的也够多的,正好有由头,让他拿些出来也好……”
“说得轻巧!”郑鄤喝了他一句,“万历二十年,宁夏用兵,费帑金二百余万。其冬,朝鲜用兵,首尾八年,费帑金七百余万。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费帑金二三百万。这三个大胜仗光彩了,却几乎把大明朝二百年攒下的那点家底耗光了。这钱可不是天上掉的,最终还不是要摊到老百姓头上?百姓有的好苦了。至于皇上么,我看他就是拿金子当饼子吃嗑了牙,也不愿舍出自己的钱来去喂当兵的那瘪肚子的!”
“谦止,你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说到政事要慎重,可不要随了那乡谈俚语的。”文震孟见他出语不恭了,忙提醒他。
“这也不是什么乡谈俚语,却是事实。加重天下田赋的告示已经贴在大城门上了,诸兄未看见么?”说着,郑鄤从袖中取出第二张纸,打在茶几上。
“你轻点!每次都唯恐天下不乱的。”又被他这一拍吓着,文震亨手里端的茶惊洒了出来。
“喝你的茶去吧,文公子。你家里那么些良田,这下有你好受的。”
“啊?让我看看,怎么回事?”文震亨这才警觉起来,一把抓过那张纸,读着,“近有鞑虏起于辽东,这句不看了,有了,天下田赋,每亩加征三厘五分,三厘五分,我家的田……”
“别算了,上面写的是三厘五分,到下面,这一级级的官,哪个不要搽点油,摊到百姓头上的,哼,正不知要翻几倍呢?”郑鄤白着眼说。
“哎呀,这田赋倒是说加重就加重啊,也不和人打声招呼!”文震亨乱呼起来。
“若一战就捷了,大军回转,百姓们还能忍耐,怕只怕辽战一开,旷日持久,人命银子就像往无底洞里投,到那时,那可真不好说。”文震孟的眸子有些恍惚。
“什么,兄长你是说,这辽战还要旷日持久,这田赋加了还要加?”
“辽东离北京那么近,拼死也要保住的。一战不捷,便要再战,三战。这战事怕是没个完。”郑鄤甩甩手说。
“这……可怎么办?”文震亨有些怯怯地问。
“怎么办?”郑鄤却哈哈笑起来,“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就天下太平呗!”
“此话怎讲?”文震亨问。
“唉,谦止说的是啊。其实天下道理也是简单的,若真如此了,也就天下太平了。”文震孟叹口气说。
“说这个有什么用,文官、武官,那都是肉食者,可咱们啥也不是呢。兄长,你学问如此,考了八次进士,却一次也未中,生生看了那帮只为膏粱谋的人秉了权柄,却也无力可施。”文震亨愤愤不平起来。
“谁说无力可施了?有了这心,便可出这力。”郑鄤却抢白道,“我郑谦止虽是一介书生,却也有怀投笔。”
“有怀投笔?谦止,你是要去从军吗?就你,到了那沙场上,真刀真枪的过来,可不要粉身碎骨了。”文震亨不信任地看着他。
“哼,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也好过在家里干坐着,粉身碎骨怕什么,倒是如我愿了。哪像你,整日介喝茶喝茶,到时候田里的粮食都征光了,你连饭都吃不上,活活饿死!”
“好了,不要说这些凶相的话了。”文震孟止住了他们,“谦止的这两张纸且收起来,待会高先生来了,一并交与他,听听先生的意思。”
“先生!”正在此时,周彦文朝着门口问了一声,三人回头过去,真是高先生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年轻人。
四人忙站起来,恭敬行礼。
高先生笑着说:“湛持、启美、谦止,你们都来了。来,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扬州的薛扬灵。”
“薛澈见过诸位学兄。”扬灵忙行礼道。
“苏州文震孟,文震亨。”文氏兄弟回着礼。
“常州郑鄤。这位学弟看着面善,既来了,便是同道,也不必多礼了。”郑鄤对扬灵说。
“快,坐下吧。刚才听你们正谈得热闹呢,是什么事?”高先生在椅上一坐下了,接过周彦文奉上的茶。
“蒙先生问了,这事,正想请教先生呢。”文震孟将两张纸奉上。
高先生接过细细看了,心里便明白了,轻轻地放在一边。
“先生,依您看,这外遭鞑虏,内困民生,这该怎么办啊?”文震亨见高先生不说话,却是急了问。
“扬灵,你且先看看。”高先生却对扬灵点了一下头。
“先生?”扬灵见高先生如此对自己,却有些局促起来。周彦文将纸给他,他恭敬地接过了,展开看。看着看着,却眼中的火烧了起来,那把着纸的手微微地颤。
高先生见了,只轻轻提醒一句:“好眼睛”,便低头去呷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