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灵听了，似悟到什么，神色才稍稍缓了，努力地定下心来看。

一会儿后，高先生放下茶盏，说：“薛澈，你看这时局如何？”

“先生！”扬灵抬起眼来，眼中却是深沉。

“依你看来，时局如何，但说无妨。”高先生鼓励地看着他。

“是，先生。”扬灵点了一下头，思忖一会，说，“依晚生之见，这时局之弊，不在外虏，也不在赋税，而在制度。”

“哦，你说下去。”高先生的眼神一亮。

“官吏贪虐而不知禁，民生愁苦而无所告，这才是时局大弊。晚生……”扬灵顿了一下，说，“晚生亲身所见，恶吏为催辽饷鞭挞小民，长此下去，民无以为生，则，民心将失，若失民心则，乱起。”扬灵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那，如何救解？”高先生看着他，目光炯炯。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而今之计，惟在听民声，除弊政，去恶吏，任贤能。民为国之基，以民为重，去民所不愿，增民所利与，生民安乐，则国家根基稳固，如此，则上下清明，是为太平。”说着说着，扬灵的语调也铿锵起来。

“甚是甚是。只是这正本固源之业，绝非一蹴而就，就我等切身来说，当有何作为？”文震孟也欣赏起这个年轻后生来，不禁谦逊地询问。

“各人有各人的功夫和能耐，薛澈不才，唯欲存一份正心，尽己所为。若人人皆本正心，则正气必得势，正气得势，则含和吐明庭，世事可成。”扬灵庄重地说着。

“这位薛学弟说得甚是啊。我等聚会东林，不就是为了聚天下正气么？养着这心，终有一天能扭转乾坤的。”郑鄤微笑地赞了一句。

高先生听了，微颔一下：“世事多艰，正是吾辈用功时。湛持，我欲去信与赵大人、丁大人等商议，将这征辽饷而起的民间疾苦上达天听，请以各省税银代辽饷，唉，这百姓是经不起这样折腾的。各省税银应该还有些，能应一时就应一时吧。”

“先生，我听闻本月初有司请发各省税银，只是这奏章又是留中不发。我担心……”文震孟欲言又止。

“留中便再上书。如今我这山野之身，也不得面觐圣上，唉。但也不可懈气了，诸位大人联名，圣上不会不留意的。”高先生说。

“各省税银也是少，若是能发内帑，那才是呢。”郑鄤插了一句。

“谦止！”文震孟喝了他一句。

“湛持，你不用止了他。”高先生叹了气，“君如此，也是臣子的责任。”

“只是没有人敢出来说这句话。”郑鄤用手捶了一下茶几。

众人都不说话了。每个人心里都知道，发内帑充辽饷，这绝对是最好的筹饷法，可动用皇帝的小金库，无异于与虎谋皮！

扬灵惊讶地看着沉默的诸人。君轻民贵，孟夫子的这句话早已在本朝太祖时便被删去了。可是，可是，没有了百姓，哪来的君王呢？为何圣上他老人家不明白这点呢？

“谦止说得对。每个人都知道，只是不敢说这句话。”高先生却突然缓缓地说。

“先生，您的意思是……”周彦文看着高先生那明朗起来的眼神。

“各省税银只是杯水车薪。若能发内帑，倒是能解决大军的粮饷。”高先生说得异常地清楚无疑，“既如此，为国家计，我当上书，请发内帑充辽饷！”

“可是，先生，这，怕是……”周彦文担忧起来。

“也许是泥牛入海吧，但是不说出这句话，良心不安。”高先生指指自己的心。

“但是先生，您已经致仕了，上书，也是于事无补。”周彦文的声音弱了下去。

“我说出这句话，就有人继续说下去。扬灵刚才不是说了吗？若人人皆本正心，则正气必得势。我又岂能吞声忍气，明知道理在此却又装聋作哑。”

“好，先生此举，必快人心！”郑鄤拊掌道，“晚生也必当大声疾呼。来年春闱，在这策论中，便要申明此意！”

“哇，谦止，你不要功名了，策论写这个，考官定把你的卷子撕了不可。”文震亨惊讶地说。

“我说归我说，他撕也好，赞也好，我也管不得了。”郑鄤嘻嘻笑着，“能在八股中真正谈些经世济民的道理，也为天下的学子立个榜样不是，纵然考不上，我郑鄤也无愧了。”

“哼，你是来日方长的，三年三年又三年，倒是有好多三年可以待。”文震亨白了他一眼。

这话却触到了文震孟的心事，他的神色略微一黯，但又开朗起来：“谦止此议甚好！愚兄不才，也附议了。来年春闱，便要做这一篇大文章。”

“你们这伙人，这般考科举，却是待到猴年马月也中不了了。”文震亨奚落着他。

“中不中，自有天定，我们要的是畅快此心，湛持兄，你说是不是，哈哈。”郑鄤笑了起来。

“若是人人都如此建言，却还真是有声势了。”周彦文说。

“从自己开始，总有人会跟上的。”郑鄤自信地说。

“嗯，那我们回去都斟酌一下，看有没有更好些的办法，能够动容上意，如此，便是百姓之喘息了。”高先生说道，却又是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