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天杀的打油诗风靡京城不出五日,便销声匿迹无人再提。像是犯了什么忌讳似的,即便是私底下说,也得左顾右盼,见没人注意了之后再细声唏嘘。
康顺九年九月十二这天,秋风正凉,鸿雁北归。
姜禾鹄正窝在停风棚里,一手拿着毛刷,一手顺着花花的驴毛。
花花也算是当世奇驴了。
当年姜禾鹄随驾下江南采青,输了感情,却赢了驴。
在宫里憋得久了,看倦了那些刻意捏造的灿烂繁华,此时的情景更是让人心笙荡漾。
美景极目,若是美人在怀,就更是绝妙了。
那年的姜禾鹄也算贪玩,深更半夜竟要到行宫后院的树上掏鸟窝。
这一掏就掏出事儿了,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手持一柄利剑,从树上直刺而下。
当时的姜禾鸢刚批完折子,到这后院来散散心里的霾滞。就见到胞亲的妹子正被一个黑衣人狼狈追杀。
当下眉间一凛,脚下微动,便如利剑般冲了出去,以身肉搏。
姜禾鹄死里逃生,躲在赶来的御林军背后,没出息地啜泣。
只是姜禾鸢得武功也不算高明,几招对峙之后就落了下风,渐渐不支。当时的御林军统领眼明手快,徒手掷出了一把长剑,贯穿那男子的左肩。
这把剑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男子竟摇摇晃晃,恨恨说了声:“小人。”便晕厥了过去。声音低沉甘醇,竟像几十年的琼汁般纯冽。
姜禾鸢在交手的过程中,明显感到这来路不明的人身负重伤勉力支撑。只是他即便伤口裂开血流不止,却作云淡风轻状与自己过招。
姜禾鸢本就心中不快,见他这副抵死拼命的样子,心中深藏的那股好奇好胜的心情,一下子就被激了出来,当下拼尽全力打斗起来,不想还是落了下风。
见他晕厥在地,她让人把他搀回行宫的地牢里,听候发落。
可没过一会儿,御林军副统领急急跑来,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打搅了姜禾鸢的“姐妹情深”时间也在所不惜。
姜禾鸢听了他说的话,就急急撂下姜禾鹄,跑到天牢里去看那家伙了。
或许从这时候开始,姜禾鹄在姜禾鸢的心里,就已经输给了他。
第二天,姜禾鸢正由着亲近的婢子梳妆,太医便上门复命了,说是那陌生男子已经醒来。
一时间,众人心里各种猜测,有说这是皇上旧情人的,也有说这是哪个清贵子弟的,也有说此人关系重大涉及国家大事的……毕竟能让皇上冒着被刺的危险,把此刻提到偏殿休息的,古往今来只此一人。
姜禾鸢不置可否,只吩咐婢子抓紧梳妆,她要去看那男子。
姜禾鹄前晚受了惊吓,醒来又在床上闷了许久,仍旧不见姜禾鸢来好生安慰教导一番。
苗苗那时候就已经跟着她了,推了门进来,说是皇上已经到那刺客那边去了。
姜禾鹄受惯了自家亲姐刀子嘴豆腐心的宠溺,一听这话不由一股憋闷。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情有可原,许是那男子涉及了朝事才惹得姜禾鸢这般上心。便就一个翻身,继续在床上窝赖着。
可到了午间的用膳时间,姜禾鹄就已经知道不对劲了。
往日姜禾鸢都会略放一放手中的朝政来与她一同用膳。今日姜禾鹄左等右等,等了半晌之后,才等了她贴身的公公前来传口谕,让自己先行用膳。
这下子姜禾鹄的好奇心可按捺不住了,甩了袖子就要去拿此刻的院子里瞧瞧。
这下子倒好,瞧着瞧着把初恋瞧出来了。
屋里的男子眉目如画,剑眉斜插入鬓,五官犹如刀刻,拼凑在一起就像上古战神降临,那股子英气自然散发出来。可能是因为受伤流血过多的缘故,脸色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却更添了他的风华。就连平日里规规矩矩的丫鬟,也不由得红了脸拿眼角的余光瞧他。
姜禾鹄按了按“砰砰”直跳的心,告诉自己淡定,这家伙分了姜禾鸢对自己的荣宠,必得好好教训一番。
此后,该刺客在院子里沐浴阳光的时候,就会有虫子从天而降落在他身上;在后院赏花的时候,就会有人招摇过市说是采花做糕点,将鲜花一采而空;在屋子里躺着休憩的时候,不是被褥湿了,就是下人们开始洒扫了……
姜禾鸢对这件事的略微有所察觉,第一次厉声责骂了自家亲妹,那刺客却照样面无表情,连人情也不屑做。
后来姜禾鹄知道了那刺客身份非凡,乃是漠北大王子左绛容的时候,一阵羞赧就涌上心头。
早就听闻漠北大王子有意与中原大靖联姻,姜禾鸢作为一国之主,自然不能远嫁,这和亲的单子,自然就落到了姜禾鹄身上。
原本姜禾鹄心里也有些排斥的,不过见着男子形容俊美,处事沉稳,便也就不知不觉之间没了芥蒂。
如果没有后来那场惊天动地的婚礼,姜禾鹄大抵还是会沉浸在自己内心的想象里。
那是康顺七年十月十五,二十年难得一见的黄道吉日,大靖天朝与北漠联姻,北漠大王子放弃王位角逐,迁入大靖,举国欢庆,大赦天下。
这一天,姜禾鹄做了一个令她后悔一辈子的决定,她在恒昌客栈喝得酩酊大醉,没有去参加这场旷世的婚嫁。
姜禾鸢知道自家妹子心里不快,见她缺席,也没有见怪,只是心里有些许失落。唯一的亲人没有在这一天送上祝福,搁在谁心里,都是一块不大不小的伤疤,即便这可能是一场沾满血腥的婚礼。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她必能让她这唯一的亲人如愿以偿。唯独左绛容,不可以。
这场婚礼,明面上在姐妹之间造成的芥蒂不过三日。
姜禾鹄是为人看得开知轻重,姜禾在妹子面前为人坦荡不隐藏,因而三日之后,姜禾鹄入宫请安,稳稳妥妥地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一声皇姐夫。
姜禾鸢一个不动声色的开心,便要赏姜禾鹄一匹北漠的良驹。
姜禾鹄拒了圣意,说是马匹高大,没有功夫底子的自己难以驾驭。
新任的皇姐夫脑筋一动,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开口:“那就赏头驴子吧。”
至此,这段纠葛告一段落,这段感情也结了痂。
心里的那块角落,姜禾鹄从来不会去打扫,任由灰尘蒙落。不知是难以面对自己那样蠢钝不堪的追求历史,还是不想让自己陷于一场尴尬的境地。
姜禾鹄刷着驴背,两年来,竟第一次想起这段曾经,心里堵得慌,像是一什么重要的东西如同指尖流沙,抓也抓不住地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