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龄病倒了。

自那晚之后，就连日发烧，梦里都在说胡话。

好不容易折腾到第六日，病情好转，方头脑稍稍清醒些。睁眼，全家上上下下围在他身边，嘘寒问暖。但见他面容疲惫，嘱咐一番才各自散去。

唯独不见那人。

他宁愿不省人事下去，也好过记起与大哥的点点滴滴。如今再无所逃，无可避。

鸣彤端着茶盘进门，搁着一碗补汤，道：“大少爷吩咐做的，请四少爷趁热吃。”

为龄触到瓷碗的指尖竟是颤抖起来，不知是气是羞。他恨不得狠狠将瓷碗摔在地上，可他不能，他不能失态。为龄叹了口气，接过瓢羹，一点一点送进嘴里，可满心满口都是苦涩。

大哥哪里有错？他所做的一切，岂不合乎规矩，岂不有分寸？错的人，自始至终只自己而已。

思及此，他的心慢慢沉下去了。

尝了几口，为龄就打发鸣彤出去了。也不知混混沌沌躺了多久，听见门外响起康叔的声音：“四少爷，徐先生赶来看望你了！”

为龄应了，道：“请先生进来罢！”便抬起上身，靠在床栏。

徐先生进门，看见身量尚小的为龄半倚半躺，在阔大的被褥映衬下，如孤鸟之于长空，一时心里生出几分同情。他道：“为龄，你头脑可还难过？唉，你身体太弱了，这实在不好。若是常常走动走动，多去看看外头的山山水水，兴许能好一点儿。”

为龄道：“先生说的是。我躺得久了，想和先生去街上走走。”他简单拾掇了下自己，就和徐先生下楼了。

屋外一片夏日盛景。院子里姿态各异的树挡住了阳光，投下一片阴凉。有许多鸟儿喳喳叫着，和着蝉的鸣响。石榴树下养了一缸的金鱼，活泼泼地嬉闹，俨然不顾趴在缸边却够不着的小黄猫。为龄唤了两声，那猫就轻轻巧巧地跃入他的怀里。徐先生也爱猫，他自己就养过三只，因此饶有兴趣地问起这只猫的来历。为龄一面解释着，一面和徐先生向门口走出去。

这时家里的长工扛着一只大箱子经过，便向二人行了礼。为龄认出那是大哥的皮箱子，就问：“长根，你带着大哥的箱子上哪儿去？”

长根老实答道：“大少爷让我把他的东西送到公司去，说是要在那儿住上一阵。”

为龄听了更觉寒心，面上倒不露什么，单是继续和先生散步。

只是为龄哪里会晓得曹为律的情形。

公司这几日又忙起来了。曹为律委实太忙，一来一回太耽搁时间，便暂且住在公司。他仍是爱弟弟的，哪怕永远不能答应为龄那天真又荒诞的请求。为龄发烧到昏睡时，他就一直坐在他的身边守着照顾着。他是长子，想的必须要比其他人都多。曹为律料定以为龄的性子，再见面恐怕他会过于羞愧。曹为律愿意离开他，等他心头的郁结不再那么剧烈时再回来好好开导。

曹为律坐在办公室里，工作得有些乏了，端起手边一杯泡好的茶慢慢啜饮。他记起早年间，父亲还在世时，曾经特意带他到虎跑寺喝龙井茶。那时他才十岁，并不太懂喝茶之道，顶多装出几分样子来。父亲和友人闲谈着，聊到上山时看见一妇人卖子，其兄弟痛哭流涕。为律对此印象极深刻，庆幸于自家还算殷实。父亲说，是世道不太平，才会有这样的不幸。而为律心里却默默地想到，古来人世浮浮沉沉，不论繁盛与否，不幸总也有，悲哀总也在。有些人能安安稳稳地活着，那是福气。

如今他才忽然明白，谁也要担负痛苦的，只是各不相同而已，或者不让人窥见罢了。不过，为了心中的念想，这样的痛苦，也是能承得了的，还是心甘情愿地承着。

窗外挑着咸豆儿糖粥担的小贩敲一记竹筒，大声吆喝一句，曹为龄才从思绪里惊醒，又继续投入到工作里去。

是夜，燥热散去，晚风送凉。

大约睡的太多，为龄反倒辗转难眠了。他索性掌一盏灯，赏一弦月。天高且迥，浩瀚无边，令人为之倾倒。为龄凝视许久，不愿从这廖廓里抽身而出。自己也不过是凉风的万分之一，何必牵挂，何必哀惜。他想，要是当日没说那番话就好了。他愿意独自在绝望的爱慕里挣扎，他习惯了。可是他如何能让大哥也来受苦受罪呢？他当真是骄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