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龙舟比赛是都阳城的盛事，城中百姓有的搬来小板凳，有的带着小铜锣，手上拎着一串新鲜出炉的咸粽子，早早就赶到护城河边看热闹来。护城河中停放着十来艘新旧不一的龙舟，这些龙舟大都是参赛队伍近日从河床中捞起，保养得好的船身上还能看到麒麟纹和各色精致的图案，保养不好的恐怕就只剩下一个木架子。

“新又什么用，新能划得过我们吗？”范翼文赤膊站在船头，故意用螺旋桨敲击木鼓，向工部派出的竞赛队伍挑衅。对方一副鄙夷之色，似乎在说“你一个民间队伍，如何能赢得过我们？”

“小伙子，快收收锐气！”工部龙舟队上的鼓手敲击了几下，指着范翼文道：“你新来的吧？我们可是工部的人。”

工部官员的骄傲又如何能够比得过范翼文心中的自豪？他可是青鸟盟的人！每年在这里看着盟里的龙舟队比不上别的队伍，却只能干着急，如今终于能够亲自上阵，他以为只要盟里兄弟同心，就能勇往直前，所向披靡，稳居龙舟赛榜首。

“你们的新龙舟美则美矣，却未必比得上我们青鸟盟。”他指着脚下的龙舟，伸出大拇指，“我们青鸟盟工行的木匠，可不是只会做棺木的，他们做出来的龙舟比你们工部好上百倍。”

胡老板被害一事传开后，坊间都知道青鸟盟找来了盟里最好的木匠为其打造上等棺木。范翼文一语双关，既损了工部，也损了户部。他恨不得整个都阳城的人都知道以这两部为代表的大旸国朝廷，有多不济。

“咳咳……咳咳……臭小子，给我闭嘴！”

刘月和范正二人站在边上已经好一会儿了。刚才听范翼文和对方鼓手互损，只道年轻人血气方刚。后来骂战越演越烈，围观的人全都盯着他们的龙舟队看。刘月觉得持续骂战只会让人觉得青鸟盟的人没有素质，从而影响青鸟盟的名声，于是不停发出咳嗽声，以此提醒范翼文自重。

聪明如范翼文，也有犯傻的时候。他明明察觉出来女子的咳嗽声是在向他发送，可此时骂得兴起，根本不愿停下来，甚至连看女子一眼的功夫都腾不出来。直到女子让他闭嘴，这才隐隐觉得不安。瞟了一眼说话的人，差点没吓得半死。

“呃……范盟主、刘执事好！”

“好什么好，你这么吵下去，盟里的招牌都要被你吵下来了！”刘月深知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不能说出“青鸟盟”三个字，以免对名声造成更大的伤害。青鸟盟绝对不能成为粗野、咄咄逼人、高高在上的代名词。“刚才出自你口中的话，可不是从盟里学来的啊。”

“是，那全是我一人的意思！”范翼文一气之下说了什么东西，他已记不起来。但从刘月的语气可以听出她对自己十分不满。为了消除她的怒气，范翼文只好见机行事。

信行是盟内唯一的情报机构，调查的可不只是盟外的情报，为了便于对各成员的管理，信行还承担起调查盟内成员的责任。但信行的成员第一次接触直属上司时，就被告知他们有权怀疑并调查盟内所有成员，唯独不能靠近盟主和药行刘执事。

“为什么不能靠近？”范翼文还是个十五六岁的意气少年时，曾不解地发问。

“你不用知道理由，这样做就是了。”

“那我们能调查范二副盟主吗？”谨慎起见，他特意在范二的名字后边加上“副盟主”的敬称。

这一回，得到的答复却是“为什么不能？”

可见刘执事在盟内的地位比之范二有过之而无不及。盟友都知道，信行是范二的，但信行不过是青鸟盟的一个情报机关，因而最终还是范正的。范翼文是范二的下属，范二是范正的下属，因而范翼文但终还是范正的下属。不管上司是谁，只要身在青鸟盟内，他们就都服务于范正范盟主。

从那时开始，范翼文就意识到了范正是青鸟盟中至高无上的人，也由此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崇拜。刘月常伴范正左右，是盟内和盟主接触得最多的人，自然而然也成为了他崇拜的对象之一。

叫停了骂战后，刘月和范正二人穿梭于人群之中寻觅范二的身影。

看着刘月远去的背影，范翼文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这才发现他对刘月并不只有崇拜。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刘月的时候，她手持蛇鞭狠狠地教训了一个售卖假药的属下，蛇鞭所到之处，被打之人皮开肉腚，刘月却丝毫没有手软。路过的范翼文闻到血腥，又看到眼前血肉模糊的人脸，打从心底里感到恐惧。

在范正面前，刘月总是唯唯诺诺，什么都说是什么都说好。但在盟里其余成员眼中，刘月却是和胡蝶衣一样心狠手辣的人。

“四哥，你上次跟我说药行哪个伙计被人打了五十大板，差点残了？”身为男子，怎能对一个女子产生崇拜之情？范翼文打算重温一遍刘月对手下的残忍，以此消退他对她的崇拜。

“什么五十大板？”

“就是那个开错药方那个。”

“那个？他活该！”范四呸了一声，“据说那医师前一晚和人打牌九打至通宵，第二天看诊的时候还看错了好几个，病人喝完药，轻则呕吐不止，重则休克，有一个还差点救不回来。病人家属拿着大刀斧子过来砸场。后来盟里给病人赔了很多银子，这事才总算过去。”

“赔了很多银子，那是多少？”在青鸟盟里管账的人口中说出“很多银子”，那就一定不只是一两百两可以解决的。本着为情报负责的态度，范翼文继续打探道。

突然，岸上的喧闹声由远及近逐渐变得平静。人群自觉往两边退开，让出一条大道。有太监打扮的人走在前头，一顶金黄色的华盖缓缓出现在视线中。

华盖所到之处，百姓跪倒，场面恢弘。

看到这一幕，范翼文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盟主也会向皇帝下跪吗？

印象中盟主从未对什么人卑躬屈膝，他简直无法想象至高无上的盟主向别人跪倒的场面。趁皇帝一行人还没接近河边，范翼文环顾一周，终于发现了范正的身影。他和范二、刘月等人正站着河边的二层高楼上俯视众人。皇帝从他眼底下走过，他却无动于衷。

“我们盟主果然是好样的！”范翼文眼见皇帝的队伍快到眼前，赶忙看了看周围是否有人已经跪下。

天下第一大帮在向朝廷下拜也是要讲究规矩的。要是跪早了，别人只会笑话青鸟盟的人是孬种，皇帝还没来到，他们就迫不及待要向人拜倒。跪晚了，别人又要笑话他们眼中无人，连朝廷都敢怠慢。范翼文四下张望，代表朝廷参赛的五支龙舟队的人早已跪倒，其余的民间代表队也陆续有人跪下。眼角不经意间瞟到对面岸上一名白衣女子。她神情自若，丝毫不被眼前盛况所吸引，和围观的人形容了鲜明的对比。皇帝的步辇越来越接近河岸，她却缓缓退到大榕树后，随即转身离开。

“魏姑娘怎么跑了……”他嘀咕两声，被范四按着肩膀跪下，刚想开口骂人，忽然意识到一股皇者之气扑面而来，他赶紧低下头去。

首次见到龙颜，魏清意大失所望。

原以为大旸国的镇康皇帝会是一个威风凛凛的人，即使不再年轻，起码也有如劲松。然而，坐在步辇之上的镇康皇帝一脸倦容，老态龙钟，大失风采。一想到自己的对手竟是这样一位老人家，魏清意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欺负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可正是这个老人给邺国带来了如此惨痛的经历，每当想起金玉城遍地尸骸的街道，明承女王绝望的双眸，魏清意的心就软不下来。

“主子，镇康皇帝已派兵前往伊坪边境，两国战争即将爆发。”

两天前，影在近郊兵营附近玩耍的时候，正好遇到柳解部队。影是个急于邀功的人，按理说早就应该将这个消息告诉魏清意，哪里轮到刀来汇报？

“你最近也学会了没话找话说的技能？”

魏清意回头白了刀一眼。她沿着护城河走了一路，不知道路的尽头去往何方，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刀一路尾随她，不劝阻，更不说话。难得叫了一声“主子”，憋了半天，说出的竟是过时的消息。

大旸国派兵攻打北国，是计划内的事情。几个月前出现在千叶城，和魏钰生进行烟雾弹交易的时将军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甚至能够遇见两国交锋中，谁会战胜，谁又败走麦城。

镇康皇帝以为用五万兵马就能胜利？开什么玩笑！北国可不像不堪一击的邺国，五万兵马光是用来打发北国的边民还不够，更不要说迎战北国军队了。镇康皇帝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竟然小瞧了一个跟自己势力相当的国家。

这些话她曾告诉过刀，让他转达给林朝阳。已说过的话，她也就懒得再说一遍。

“我们折回去看龙舟赛吧。可好？”往前走了几步以后，几个小孩拿着木头和竹竿在河边玩起游戏，想起林朝阳初次以保林镖局的名义报名参加了龙舟赛。有自己人参加的比赛，魏清意怎能不出现呢？单纯是为了鼓舞士气，她也应该在场才对。

“主子说好就好。”

保林镖局在都阳城的镖师一共才七人，其中三人在外走镖，林朝阳好不容易才从各地调来了几个韩府旧人，却仍凑不齐一船人。后又使计从主子处借走光影和剑，这才勉强凑够了一队人马。听到主子说要折回去观看龙舟赛，刀嘴上说全听主子意思，心里对开场在即的龙舟赛充满期待。难得韩府旧人、青鸟盟和火龙帮三队人马得了机会同台竞技，他倒想看看是谁更优秀。

“那么想看，刚才怎么不说？”魏清意无情地揭穿了刀的心思。

“主子……”再多的话也只是枉然，刀竟无言以对。他们兄弟四人能猜出主子的心思，主子又何尝看不穿他们的心思？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