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逞强的性子，实在得改改。”

真讽刺。这话我多年以前对她说过。风水轮流转，该她还给我了。

“我与阎王及崔判官商量过，如果你一直醒不过来，我们就替你在生死簿上随意挑选一位。”

这回事黑无常的原话。说得轻巧，知道魂魄对一个凡人多重要么？

“清明，于公，你是我的同僚，于私，我们的交情不算浅，等你恢复如常......”

我眼前一黑，栽下云端。

所幸这日清明，多的是凡人外出踏青，一名儒生赵隐外出，给唯一的女儿赵鄢扫墓，在半山腰遇上我。他和妻子皆宅心仁厚，背我回家医治。我化名李清明，自称进京赶考。短暂的几天相处，甚是愉快。

是夜，月明星稀，赵隐邀我举杯望月，而我趁他醉眼朦胧，告诉他我的来意，他并不惊讶，淡淡一笑，似乎不经意间谈起伤疤一样的往事。

赵鄢刚出生就去世了。阎王尽职地在生死薄划上一笔，可人心互通，谁都不愿见证一个稚嫩的生命就此消失。在你黄发垂髫之时，得知每天注目的小青苗被掐走，同窗家里遭遇无妄之灾，又或者爱慕的邻家姐姐远嫁，虽非出自你手，总不想正眼面对罢，而是在心里挖一个漫无止境的树洞藏起。

她是怎么去世的呢？

他父亲似乎第一次对外人谈起赵鄢的生前身后事，放下酒盏，字字斩钉截铁。

“那天是腊月初十，天寒地冻，万里冰封，就像老天爷的书童打翻了自家的刨冰，天上人相安无事，不幸地，承担的是凡间一群只有血肉之躯的普通人。我想，鄢儿啊，自从我们结成一家人，就一直在逃难，而灾难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寻找我们，你母亲刚怀上你时，我患上了风疾，一边照顾你母亲一边举家搬迁，总忙不过来，落下了病根子；我们过山，山崩地裂；我们过海，出发的镇子隔天就沉了；我设想过你降临时所有的坏情况，唯独，唯独没想过你的离开。回到前阵子，西湖那个清晨，残星弥弥，我撑篙，你母亲在舱里熟睡，那时我想，如果鄢儿你不再跟你母亲拴在一条脐带上，真正成为人，会不会避开我或者你母亲带来的灾难呢？往坏里想，也许你就是灾难的起源，也许我跟你母亲，还有连累的一镇人的魂魄不再无主。我私心是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即使有证据表明你的力量——一切灾难都从你来到世间后来临。我和你母亲离开女儿国的那天，也是这般寒冷，然后你就来了，报我以你纯洁无暇的微笑，我心里既酸楚也甜蜜，你断绝了我的后路，可谁让你是我第一个女儿。等你长大了，我会告诉你此番种种。女儿国的诅咒，选择离开的人们不可能回得去。渔郎问津，而桃花源不复存在。这是我们背负的宿命。”

赵隐讲得不清不楚，我猜测，他不怪赵鄢，反而认为一切孽障都源自他曾经犯下的错误，当他想躲开，玉帝就将他本该受到的灾难降临到他身边的人的头上。

赵隐仍在絮絮叨叨，我不置可否。乘他转身之际，我推门出来。比起赵隐曾经犯下的错误，更令我好奇的是赵鄢母亲的说辞。

赵鄢的母亲叫苻菀，一个温顺宽和的女人。她和一般凡尘女子不同的地方，大概就在于她和赵隐逃难的经历吧。我料她丧子后十分痛心，带了蜜饯和香茶。

奇怪的是，我去时她在织布，唱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歌谣。

“去帝乡之岑寂，岁峥嵘而愁暮，心惆怅而哀离。”

“于是穷阴杀节，岁景凋年。骫沙振野，耸风动天。”

苻菀唱罢，停梭，推开窗子。她的眼底似乎有无尽的哀伤。

我撩开竹帘，道：“真是动人。清明不禁为夫人拍案。”

她的神色陡然一变，放下梭子，正襟危坐，问：“你何故在此？”

“在下本无意叨扰，是赵隐先生非要在下送些东西来。”

苻菀秀眉轻蹙，问：“他何不自己过来？”

“自鄢儿入土为安后，在下见证，这几日他的悲戚绝不亚于你，可我们男子应当隐忍，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如夫人般轻易取诸弦歌。”

“也罢。放下走吧。”

我倒了盏茶，递到她手边，说：“清明愿意为夫人办一件事情。相识一场，何况您于我有救命之恩，在下理当知恩图报。”

苻菀接过茶盏，握在手心。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明月清风，美人在侧，这个夜晚格外别致。这也是我第一次离她这么近。苻菀喝了茶，说：“李公子。”

我答应道：“夫人想好了？”

“不。”苻菀道，“我喝了茶，想睡，怕做噩梦，你知道么？”

我道：“噩梦？莫非夫人不愿意在梦里看见鄢儿？在下以为，生者在世时为其无法尽心，在梦中常常团聚是好的。”

苻菀点头，道：“天色已晚，你出去吧。”

我轻轻地带上门，来到庭院，倒掉茶水。在她家住下的这几天来，她总是心神不宁，喝了我的茶，今晚终于能做个好梦。而赵隐一场大醉，应得一时睡眠。

话虽如此，我的境遇不必他们强。赵鄢去世的事情也依旧困扰着我。稍一合眼，她的魂魄就踏入我的思绪，我命她离开，脑海中的画面变成苻菀与赵隐在逃难，他们携手的身影令世间鲜活的万物失色，沦为流动的灰白长河。我明知目之所及皆为虚妄，仍痴痴地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他们的喜怒哀乐无一不牵动着我。除了和我朝夕相处的始终微笑着的春分，我不知道还有何人能吸引我的目光。这两个平生不过百年的凡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彻夜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