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刚刚经历完第一轮眼部手术,本身就处于打法转变的关键时期——而那孩子在某些方面又有着非比寻常的固执,导致他总会不顾眼伤擅自增加训练——他的天赋又如此特殊,他的价值难以用常规标准衡量,也因此,更容易被低估,被误解,被觊觎。那份对篮球近乎纯粹的热爱,在职业体育资本冷酷的算计面前,显得格外脆弱。
赤司翻开另一份报告,来自他安插在职业球探圈内的线人。报告显示,新潟队近期与一家国际体育经纪公司往来密切,该公司以擅长运作年轻天才、手段激进著称。他们似乎对黑子那种“颠覆传统认知”的篮球风格极为感兴趣,认为其具有巨大的商业开发潜力,甚至将其称为“未被雕琢的钻石”、“可批量复制的战术核心”——这些论调让赤司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他们看到的不是黑子的价值,而是一个可被拆解、包装、出售的概念。
这才是最危险的信号。
他按下内线电话。
“通知下去,即日起,所有非球队成员接近哲也的训练需要经过我的直接批准。加强信息管控,有关哲也的任何评估报告,严禁外流。”
“另外,以我的名义,给新潟俱乐部董事会发一封函。措辞礼貌,但立场务必强硬——表达我对他们近期人才挖掘策略的高度关注,适当提醒他们,任何逾越商业伦理的行为,都可能带来不可预见的后果。”
挂断电话后,他又拨出了另一个号码。
“是荻原君吗?叨扰了,我是赤司征十郎……”
低声交谈间,他将手中的那摞文件送入了碎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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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刚在B馆看到早稻田的新任队长了诶,比之前从杂志上看到的还要帅呢……”
“真的啊?还在那里吗?快带我去带我去~”
“不要推我啦!他好像是有什么急事,可能早就走了……”
几个女孩子嬉闹的声音由远及近,从休息室外掠过,很快又消失在了楼道的尽头。
休息室内重归寂静。凉水撩在右眼上,黑子感觉到那种刺痛感消除了不少。他微微松口气,抬手拧上水龙头。
冰冷的水珠顺着刘海往下滴,溅在水池内的声音很是清脆。
黑子抬头照着面前的镜子,然后抬手撩开了湿漉漉的刘海。眼球的胀痛提醒着他方才训练的过量,但更让他在意的是那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不是技术上的,而是一种感觉上的偏差。
半个小时前,战术合练已近尾声,内容是针对下一轮淘汰赛的全场破局。大部分时间,东大的攻势依旧如精密咬合的齿轮般流畅无情。然后,在那个赤司专为他与青峰设计的交叉跑位战术训练中,出现了毫厘间的偏差——球的旋转、力度、角度,一切都精准无误。但它脱离黑子指尖的时机,比他和青峰之间那份近乎本能的默契所约定的,出现了无法量计的滞后。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迟滞,打乱了青峰早已计算好的步点。那具拥有野兽般爆发力的身体在空中以一个略显不自然的微小幅度调整了一下,原本应声入网的投篮磕在了篮筐后沿,旋转了几圈后才落入篮网。
其他一军的队员甚至没有察觉这次失误。但青峰落地后,没有立刻回防,而是扭过头,幽蓝色的眸子锁定在传球的黑子身上:
“哲?”
他对黑子的传球节奏熟悉到如同自己的呼吸,任何细微的偏差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黑子抿了抿唇,右眼传来一阵熟悉的酸胀感,他极快地眨了一下。
“抱歉,青峰君,是我的问题。”
青峰咂了下舌,他的视线快速扫过黑子那泛着水汽、眼角微红的右眼后,正要继续说些什么,黑子却抢先一步打断了他:
“不小心的失误。不会再有第二次,请继续吧,青峰君。”
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被堵在了喉间,青峰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的搭档,最终还是做了妥协,他胡乱揉了一把黑子潮湿的蓝发,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焦躁,低声咕哝了一句:“……别太乱来啊,哲。” 说完,才转身重新投入训练,背影透着些许无可奈何的纵容——他知道黑子的固执,过多的言语干涉反而无用。
一直到合练在哨声中结束,他们的配合都极度完美,好像那一次失误真的只是错觉。一军们讨论着刚才的细节,亦或是惊叹着首发的青峰与黑子之间那毫无破绽的配合,陆续走向场边。黑子沉默地站在原地,直到场馆重新变得空旷。
然后,他婉拒了青峰的陪同,独自一人留了下来。篮球一次又一次地从他手中投出,划破空气,继而弹回脚边,目标是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传球点位。他在重复那个失误的传球,或者说,在重复那个导致传球迟滞的启动步伐。动作标准,意志专注,仿佛要凭借纯粹的重复,将那份突如其来的“偏差”彻底磨平。
汗水逐渐浸湿了额发和运动服。右眼的负担在持续的高强度聚焦下悄然加重,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动。他偶尔会停下来,用指尖极轻地按压着右侧的眉骨,试图驱散那股逐渐累积的、令人不安的胀痛。
技术没有退步,身体机能也在术后缓慢地恢复。
但那种与“光”之间毫无滞碍、宛如一体的连接感,仿佛隔了一层薄纱,变得难以捕捉。他知道问题不在青峰,而在自己。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他自己都无法清晰感知的地方,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尖锐的刺痛终于穿透了持续的钝痛,让他不得不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剧烈地喘息着。眼前有短暂的发黑,耳膜里鼓动着自己过速的心跳声。
够了。今天只能到这里了。
他直起身,慢慢走向场边。水瓶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瓶没开封的宝矿力,瓶身上还凝结着冰凉的水珠,像是刚从冰桶里拿出来不久。他拿起那瓶冰凉的饮料,沉默地握在手里,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稍稍缓解了眼睛的灼热。他没有左右张望,只是低着头,用毛巾盖住了湿漉的刘海和微微发红的眼眶。
收回放空的思绪,黑子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
伤口里有液体在流动,有时会干涸在眼角内,他不得不时长用水去湿润掉。
黑子还记得第一次接受眼部手术的时候,是局麻。睚眦欲裂,双目通红,生理性的眼泪流了半张脸。头发跟刚从河里捞出来的一样,滴滴答答往下滴水,有汗水有泪水。下了手术台,手臂依旧僵硬着,手指向下弯曲着,还保持抠着床把的动作,打都打不下来。在麻醉下,虽然没有痛感,可是,能真切感觉到割肉的声音,还能闻到肉烧焦的气味,沉闷的声音从鼻骨直接传到耳膜。
而这样的手术,在未来的一年里,还要经受两次。
这意味着,像今天这样的失误,也可能在未来随着手术的次数而不断增加……
左手紧紧地扣住了水池的外围,黑子低头望着泛白的指节,半晌才拿过旁边的毛巾擦拭起双眼,然后将毛巾盖在鼻梁以下的部位,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对面镜中的自己。
湛蓝色的眸子依旧清澈明亮,只是右眼中的血丝有些吓人。
也就是这时,他蓦地发现镜中映出身后楼道的阴影处,一个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看了他一会儿。黑子猛地警觉,瞬间放下毛巾转过身,身体下意识地进入了戒备状态——因为动作太快牵扯到了右眼的神经,一阵细微的抽痛让他下意识地蹙起了眉。透过朦胧的水汽,他看到了那个倚在休息室门框上的人。
身着深棕色早稻田大□□动服的青年,比起国中时期显得成熟硬朗了不少,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神色却和多年前一模一样——带着明显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时光似乎并未在他眼底留下尖锐的刻痕,反而沉淀出一种更为通透的力量。
“——果然,还是老样子啊,黑子。”
黑子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在片刻的失神后,鼻尖一酸,忍不住也微笑了起来,声音却因为情绪的原因微微变了调:
“啊啊……荻原君,好久不见。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东大的训练馆,并不是外人可以随意进入的地方,尤其是最近,赤司对于训练馆的人员进出把控得更为严格了。荻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敏锐地掠过黑子还带着潮气的脸颊,最后定格在他那泛着不正常红血丝的右眼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早稻田今天和你们隔壁的明治大学有场练习赛,刚结束。想着顺路,就来东大看看……碰碰运气能不能遇到你。”
荻原走近了几步,声音比学生时代沉稳了许多,但那份直率依旧没变。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