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整整一天，听墨殊讲她的故事。

她的故事最开始，也是发生在这样一个雨水绵绵的日子里。

那年墨殊十六岁，在梁国宫里长了十六年，随着母后宣棠皇后住在西宫。她一直知道她有一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在宫里，只不过他是枭瑶皇后的儿子，而枭瑶皇后住的东宫，母妃从不许她接近。

所以长了十六年，同在一个宫中，墨殊居然连墨子安的一面都还没见过。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墨子安有几分好奇。还问过曾经误闯过东宫的自己的亲胞弟墨泉，那个二皇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墨泉告诉她墨子安是个怪人。十岁的墨泉说这话时，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年头的时候，诸侯国献给梁国的贡品里，有两只世间罕有的比翼金雀。国主本意一只赏给西宫大公主，一只赏给东宫二皇子，但三皇子墨泉看了一眼这金雀，是喜欢得不得了，还央了自己的母后宣棠皇后去求情。宣棠皇后素来宠爱这个儿子，也带着几分打压枭瑶皇后的意思在里头，便出面以娘家的一整座金山来换本该属于墨子安的那只金雀。

国主权衡了一番，最终还是选择说动墨子安把那只金雀给了墨泉。墨子安没有反对，亲自将那只金雀捧来还了，国主强行割了墨子安的爱，心有不忍，提出要给他些补偿。虽没了这只罕有的比翼金雀，但宫里的其他珍禽鸟类任由他选择。

当时殿外有鸟飞过，是极其普通的鸟，灰扑扑还瘦小。墨子安什么珍禽鸟类都没要，只叫下人抓了那只鸟下来，捧着那只鸟就回了东宫。

墨泉得了那只比翼金鸟，日日好食好用地供着。可奇怪的是，在墨子安那本来好好的鸟，到了西宫却日益衰败。没过多久，就不知染上了什么病，一命呜呼了。这比翼鸟是一对，墨泉的那只死了不久，墨殊得到的那只，也断了气。

辛苦求来的鸟死了，墨泉自然心情不好。屏退了跟随的奴仆，自己在后花园里晃荡。走着走着，突见一只鸟低空飞过，眸色清明，通体沉灰，鬓发那儿有一缕白。他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鸟，那鸟眸里好像有神采，还识人性。灰扑扑的鸟儿盘在空中转了几圈，就往东边飞去了。墨泉被吸引着跟过去，绕过一个假山，发现那鸟儿飞了一阵，自动收拢住了翅膀，有一个白衣男子坐在假山后头饮茶，那鸟儿飞过去，稳稳地停在那人的肩上。

墨泉气喘吁吁地跑过去。那男子闻及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纪，身姿挺拔，面目俊美。

小小的墨泉直起身子，手一指道。“你是何人？你肩上那只鸟，本皇子要了！”

那男子没说话，鸟却好像听得懂他说什么似的，咿呀地嚎了一声。墨泉这才听见那男子开口，声音很低，却很好听。但不是同他讲，而是在安抚那只鸟儿。“灰丫，没事。”

“你是聋了吗，没听到本皇子……”

“你不是得了一只比翼金鸟？”男子伸手摸摸灰丫脖子上的毛，敛眉轻道。“这么快便玩腻了么？”

那比翼金鸟早死得透透的了，被戳中了伤心事，墨泉淡定不能，他气急败坏地道。“本皇子要什么还轮不到你……”话还没说完，又再一次被打断。贴身照顾他的宫女从后头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将墨泉拽住。“三皇子你怎么到这来了？”

抬头一看白衣男子，那宫女先是一惊，然后跪下。“参见二皇子。”听宫女那么一喊，墨泉呆了，直愣愣地盯着墨子安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东宫，下次可不要走错了。不然你的母后知道了，会责罚你的。”墨子安站起身，提醒完他，又垂眼看着宫女。“你赶紧把他带回去吧，若是宣棠皇后知晓了，你怕是有灾祸。”

“是。”宫女应了，又来拉他的袖子。“三皇子我们赶紧走吧，宣棠皇后知道了怕是要……”

他怎么不知道母后对这东宫忌讳莫深？母后从小对他百依百顺，只东宫这一茬，咬得死死的，从不让他和姐姐靠近东宫的领地。如今，他求鸟不得，可能还犯了母后的大忌，实在得不偿失。

墨泉瞪了一眼那个但笑不语的墨子安，匆匆跟着宫女离开了。

那一次不愉快的经历，以至于墨殊在后来问起墨泉时，他没好气地回答，那个墨子安就是个怪人。没曾想墨殊听了，反倒不恼，对墨子安还更加好奇了。

墨殊不似母后，对东宫的人恨到恨不得将他们扒皮喝血的地步。她打小没什么玩伴，一直想去见见这个与她年龄相仿，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的皇弟墨子安。京城的大家小姐们聚会时，老有人来跟她打探过墨子安的消息。

“年纪轻轻，便可平边乱，定藩国。翩翩才子，一手丹青万金难求，更别提那张倾世容颜……”今日，李尚书家的千金捧着热茶叹道，话一转问她。“大公主，二皇子已经十五了，陛下有没有给他择妃的意愿呢？”墨殊捧着新采的橘子，剥皮的手顿住，两位皇后几乎不来往的事外人不知晓。李千金问的话她确实半点不知，只能尴尬地摇头。

“大公主，二皇子最近又出宫去了丹凤城。他每年二月都去丹凤，是为何事呢？”明日张都尉的千金又来问，这个她终于了解些许，一恍然地道。“啊，是因为枭瑶皇后的家乡在丹凤的缘故吧。”

“我呀，一直对这个皇弟很好奇。我们明明在一个宫中，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弟，可是我对墨子安的了解居然全来自于京城闺秀之口，说来也可笑。”她轻轻晃荡着茶杯，神色既懊恼又灵动。我记得墨殊和我说过，没见过墨子安之前，她就已经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事了。

“然后你就开始眼巴巴地盼？”

“这个形容恰当，我那时的状态真的和这八九不离十了。”墨殊并不恼我对她的形容，还调皮地对我眨了眨眼。“我眼巴巴地盼啊盼，终于盼到了一个光明正大去见墨子安的机会，那年夏末，宫里办了一个盛大的宴会，是枭瑶皇后四十的寿辰，也是大军连攻下三个城池的庆典……整个西宫只有我自己心情好得快要飞起来，毕竟终于能见到觊觎……呸!好奇已久的枭瑶皇后和二皇子墨子安的真容了。只是母后看起来很不开心，墨泉一直对东宫的人也很不屑……”

墨殊备的贺礼，是一匹渐变染色的布，枭瑶皇后生于丹凤，那里是整个大梁最神秘的地方。她派人去探了探，说是那里的人都喜艳色造型怪异的着装，希望这个礼物枭瑶莫要嫌弃才好。

为了这次寿辰，梁国国主特地命人赶着在御花园里搭了一个盛大的台子，还有加紧从各地运过来的应季的花儿，红绸从宫门外一路铺设到了御花园。另外还命人专门给枭瑶皇后打了一尊金雕琉璃轿子，宴会开始的时候，枭瑶皇后就是坐着这一顶金光闪闪的轿子入场的。

国主在轿子下伸出手，将轿子上的美人迎下来。美人一袭鎏金绸衣，发间一支流云玉簪。精致的脸上全然看不出四十岁的痕迹，她的美，是抬眼间就摄人心魄的那种美。墨殊在底下看得痴了，这般恍若仙人的姿色，难怪父皇会日日流连东宫。

“阿殊。”宣棠皇后站在墨殊身边，沉沉唤了一句。她回头去看自己的母后，烛光映衬下，她的容颜虽还娇美，但已明晰可见几缕皱纹和几丝白发。墨泉跟在宣棠身边，冷笑着嘲笑自己的姐姐。“姐姐你都看痴了，太没出息了。”

“胡说什么呢你。”墨殊伸手去拍墨泉的头，母后还在这，墨泉说这些话，母后听了要难过的。果然宣棠的脸色闻言变了变，墨殊尴尬地抬起眼看着宣棠，她脸上的表情意味不明。

“阿殊，母后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

“你知道，我母后吩咐我做的事，是什么吗？”墨殊说到这，故意和我卖了一个关子。我摇了摇头，轻道。“大公主，我已年老，你就不要再让我做这些费脑力的活了。”

“好的好的，对不起。”墨殊眨眨眼，笑了。“我的母后啊，在宫里养了一批制毒师，致力于研制那些能杀人于无形的东西。我小时候看着这些人来觐见母后，看见他们的脸上都是一道一道的沟壑，就是常年接触毒物染上的。但我也一直不知道母后养着这一批人在宫中为何，直到那天的宴会，我才晓得，母后养着这批人，是为了除掉枭瑶皇后的……

宣棠是气急，才会想到这等馊主意，让她一个没有经验的小女孩，借着给枭瑶皇后敬酒之时，将那枚淬了奇毒的银针扎入枭瑶皮肤里。那新毒能顷刻取人性命，且毒发后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