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偌大一个赤城从里到外尽是废墟片片，几不见完物。

平民住屋、市井街道，甚或更远些的堂皇宫室都一样被震得如此不成模样，映衬之下，那唯独完好的一堵城墙才真见邪门了。

难道真是当年含冤而死的百里屠苏，今时化成怨灵向这城陷他于死地之人讨命来了？

“荒唐！”

弗一听闻这通谣言在外传得沸沸扬扬，陈亲王怒不可遏，当时就抬脚踢裂了黄梨木案桌的一条桌腿。随侍男女全被吓得伏地噤声，视野里只见一双高靴在房里兜转来回，除却盛怒，尚有三分焦躁难安的情绪：“从哪里散出来这等荒谬传言的？查……给我彻查！揪出元凶，背后定有主谋！一个都不可轻放！”

陈亲王这头雷霆震怒，而姓百里的代城主这边则干脆闭门不出了。连赤城小朝廷的朝会也都一一谢绝，为的只是不用见文臣武士那一张张嘲讽与责难并重的脸。

百里家牵扯出来的旧事，自然还要百里家的人去断。不管哭墙闹鬼这消息是真，是假，是确有其事还是夸大臆想，百里安都注定置身于汹涌的舆论漩涡脱不开身。

---------------

八月二十，摩多阎罗到了热毒最烈的时景。庭院老树如华盖，栖息着无数唧唧不休的夏蝉，从大清早起来一直叫唤到夜深。蝉声无休，心绪烦乱的百里安也一直没能定下心来做成一件事。

“致彼世宗七殿，”提笔落字不下十回，回回都是花大半时日磨磨蹭蹭挤出这寥寥数字，之后托腮凝眉，愁苦不堪地盯着还有大片空白的信筏走神。一听见房外有人走过的动静，他立时把纸一揭，揉成团来塞到屁股底下藏好。

“代城主，梅子汤来了。”

这一次算那筏纸死得不冤，确实有人踏进门来了，原是近身婢女前来送一碗清凉。梅子汤冰镇得刚好，甜度也照他口味放得重了些，总之城主宫邸里的一切服侍都好，只有一点：此间的奴仆杂役进他房前从不先打招呼。有一回他特意关起门来想挡一挡人，没想到被机巧的婢女拿一只圆凳给绊在当中，硬是给起开一条半人多宽的空档。质问缘由，竟振振有词说是为了照顾代城主身体，白日里要时时疏通风凉。

见过往傀儡主子身边安置眼线的，却没见过安置得如此明目张胆的——百里安对眼前这番状况实在哭笑不得。这帮人到底忘了他是帝王将相府中熏陶长大的，敦厚是天性，不爱计较是习惯，却不见得真的痴傻。

本来有阿修拉站在门外看着，近来已不大有人这么冒冒失失就进来了……

由此梅子汤喝了一半，白发少年忽地“唔”了一声，放下碗来指了指空荡荡的门前。

“代城主还要些什么？”婢女笑靥如花，躬下身来只是装傻。

这是逼着百里安“咕嘟”一下把余汤吞下肚里，凉到舌头发麻，伸出来连抖了几回才好清清嗓子清楚说话：“阿修拉人呢？”

“谁？”

“我新带回来的守卫，这么小个，黑漆漆的，也不爱说话的那个。”

如此才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婢女收拾起桌上残羹剩汤，笑笑地端起托盘走了：“我倒不知一颗石头还会长了腿来走动。代城主也是，收什么人回来不好，偏偏找个哑巴黑奴充什么门神？”

没等百里安反应过来，其人已然轻巧地迈出门槛，一折身隐没于重重亭台楼宇之中。自然，书房那两道大敞着的木门是不会替他带上的，任凭蝉声汹涌如潮，一阵阵朝百里安晕眩的头侵袭过来。

正因为连府上一介婢女都敢甩他脸色，阿修拉才过不长久此等寄人檐下仰人鼻息的窝囊日子。一得了空隙，他趁天气晴好转到外城溜达几步，也算能透一口气。

日中当午，热得发焦的市井石街上少有行人经过。两旁皆是一摇便散的平顶民房，走五步足有三步为了绕开四处散落的残砖片瓦。婴儿的哭声在这灼热天气里也听来是恹恹的，偶从窗檐里瞥见一个少妇抱着幼儿，就地坐在没了房顶的三堵围墙里柔声细语地哄着孩子睡。刚有所触及地柔软了心底，阿修拉忽被几道追逐的视线盯得背上一刺。转头看去，几个伤重难以起身之人正陷在不远处的废墟阴影里，不言不语盯着他。

重伤者一截截断肢露出白骨，不加处置的伤腐竟也就露天敞开着，任凭烂肉在这热天里渐渐散出气味，招来蚊蝇成群，嗡嗡地在角落阴影里盘旋不去。若是寻常孩童，见了这副人间地狱般的场景早已惊吓逃走。然而阿修拉定在那里，张大眼来不避不惧地回视这几个就地等死之人。

他看得入神，忽然只觉得背上钝痛一记，迟迟才弯身去捡那块打中自己腰背的石头。

“就是你！就是你们！”石头没有再扔，偷袭者躲藏在危墙之后，只一对眼睛露出来凶狠地咬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