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从九岁跟到十三岁的沙盗团首领受刑当日。目睹过不少人身首异处的他，那一刻终于失了控制放声大哭。不为别人血债累累的注定下场，单为自身还什么都没有开始，却就要被一刀斩断的将来。

十三岁的自己能懂得什么呢？他的故事和多数在摩多阎罗的荒芜中出生长大的孤儿一样，从睁眼啼哭之日起，便只知道为求生存可以不择手段。到登上临刑台受人唾弃的这一天，他方才知晓人杀了人后该要为之惶惶不可终日，就连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势必应当归还回去。连这些也做不到的，与其说是“人”，毋宁说是极端环境下所逼生出来的人形兽物。

一想到下一个被砍下头颅的就要轮到自己，他才惊觉自己活到十三岁的年纪，除了仅凭本能的杀与被杀，活着与被迫活着之外，实在没有做过哪怕一件身而为人应当践行的事。

若没有公子屠苏，阿修拉的一辈子或许就只有野兽一样的过往。但当十年一梦梦醒当世，昔日的恩人却在众人讳莫如深的言语中突兀消失。过往十年间的赤城究竟曾发生过什么？冥冥老天叫他一个早该死在断头台上的恶徒阴差阳错地活到现在，到底又是怎样一番安排？

“未来天意难断，过往则不堪回首。少枉费心力于这两样，但只好好活在今朝此时，我信你们一生之中总有大有可为的机遇。”

公子屠苏的柔声训诫正当此时浮现了出来。音犹在耳，笑貌也是鲜明恳切一如昨日，这一觉朦朦胧胧地睡醒过来，阿修拉一时还有些舍不得。原想坐起来慢慢地拉伸筋骨，却没想一起身便与国师那张干尸一样皱褶遍布的老脸撞了个正着，实在晦气得厉害。

“你——阿修拉。”老东西的花样差不多都玩尽了，脾气也撒过了，此时只有剩余那一丁点精力戳着他的眉心狐疑探问：“你小子难道就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少年扯起嘴角来笑了一笑，反骚了骚背上的痒。

黑袍国师耐性尽失，连话也懒得说了，抄起法杖往地上重重一砸，生生砸出了一摊菊花裂纹。

少年面上浮夸的笑这便碎成了片片残骸，淡然道，“你问我觉得什么不对劲？实话告诉你，老东西，我只觉得自己活过来到现在身旁什么都像假的一般，什么人都在骗我，什么事都圆顺不过去。”

阿修拉还记得，自己埋身沙底的时候是大寅三年夏末初秋。而到被挖出来那一晚上，忽而就成了改朝换代的神武五年。

公子不再，城主也换了人。只有国师这把老不死的骨头还是硬朗一如从前，不过是脸上的褶子更多了而已。

“哼，吾辈离踏进棺材的时候确实不远，然而你却死不了。”见阿修拉闻言依旧犹疑，骷髅一样的老法师突地嘎嘎怪笑起来，“你自己竟不知道？就是吾辈身后百年，只要背上那不干净的东西依旧缠着你不放，你就还是死不了！”

“——什么意思？”

少年探出身来急切求问，然而老国师却偏不称他的心意，又用杖子拄了几回地。百里安闻声从躲藏的地方出来，只见国师神色阴霾道，“既是活死人一个，小主人不嫌麻烦，那就从吾辈手里拿了他去。”

“真的？”百里安不敢置信，尚且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话。他方才用尽口舌在老人身边磨说，想能日后时常到这里来见见阿修拉便满足了，没想到老国师一路阴沉着脸不作表态，最后竟大方得愿意松手放人。

“我只问你要是不要？”

“要！”百里安自是连忙应承，“要，当然要！”

如此安排也是无奈。老国师天天见着阿修拉这厮蹲在牢里活蹦乱跳，实在无名火起，伤肺伤身。此人新伤半日痊愈，剧毒也是左右渗不及腠理。至于咒术、道法，再阴狠的也没有一个对他起了效用。几日还好，长年累月圈禁这样一人在此地又所谓何用？白费他的宝贝丹药和金贵符纸。

今日也是巧了，正捉见百里家的小白子偷偷前来牢狱探访。老国师面上不说，心念却是怦然一动：倒不如凭此人一副不死之身差遣去给百里家的后人做牛做马？毕竟他欠着百里屠苏的，如今都得还到屠苏幼弟的身上。

“多谢国师！多谢国师！”

百里安只是兴高采烈地牵着自己的小奴隶走，模样好似得了一桩如何合衬心意的新玩具一样，叫国师看在眼里暗自摇头。他心知这位二公子的本性不坏，但却因为太缺少磨难，始终孩子心性重了些。也不知到了几时，其终能如兄长那般成长为一个有所担当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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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拉，从今往后你就在我身边行事。”一路走着一路说话，大步在前的百里安越是欢欣多话，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黝黑少年就越是深沉缄默。

从头到尾，放了自己给眼前姓百里的大少爷使唤这档子事，没人问过阿修拉的意见。

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地道，登上台阶，最后推开暗门——少年数隔多日终于重见了天日，一双迎光眯缝起来的眼却不见有多振奋，反而蒙上了顾虑重重的阴影。

神罗监之外，这一步踏出去就是朝堂混争。俗世里说不尽道不明的那些权欲倾轧、阴谋角斗，这一步踏出去就将再也不得回头。

别的不说，就论那一晚上他所见的场景——百里安在这城里空有一个“贵”字，实际并不握权。

武将高功可不把他放在眼里，就连跳大神的术士也能明目张胆拦下要犯处以私刑，这副乱象倒叫阿修拉不禁要问了：如今的赤城究竟由谁做主？

无论那个人是谁，“百里”二字绝不会是得人心的选项。

平心而论，百里家于摩多阎罗，乃至于整个西界都是外族。只因为狼王独女的一颗痴心打小牵在百里屠苏身上，西狼血一断了传承，百里这才名正言顺地成了王位正统。屠苏在时，民间忿声尚且不绝于耳。现今屠苏去了，毫无根基的百里安更易陷于四面楚歌的境地。

但看眼前大少爷那幅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真不知他是看不见身边刀光剑影鬼魅重重呢，还是明明看见了却作睁眼瞎呢？

“咦，是该走这条路吗？”

一回神，走在前头的路痴少爷便领着他迷路了。

赤城不大，宫城则更是玲珑紧凑。百里安的头脑却不好使，领着阿修拉在宫城里漫无目的晃悠了一阵，他只记得来时由神罗监的人领路，回程时却全然忘了方向在哪儿。还得拉来侍女问路，这才连摸带绕地找着了熟悉的景物。

不必多心了，阿修拉暗想。这活宝主子定是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而国师身为神权在握的一方，倒似乎并无加害百里家的意思。也算是他傻人有傻福。

但阿修拉不知道的是，坐落于摩多阎罗沙漠中心的赤城地处偏远，对百里安来说也未尝不是个全然陌生的新处所。他在当年四月去国离乡，六月才碾转拿到一纸西海国文书进城赴任，奉命代理空缺多年的赤城城主一职。而现今，正是沙漠气候最为严酷的八月正中。

走了一阵难免大汗淋漓，百里安想念府邸上冰镇好的梅子汤，一进门便忙不迭招呼下人拿些解渴的来。

但一连喊了几声，只有几个手脚最不利落的老侍从慢吞吞地端了水来。百里安苦着脸尝了一口，又不好意思向这班老人讨要自己的梅子汤，只得无奈绕着圈子问：“掌冰的女侍都跑去哪儿啦？”

还有卫兵。阿修拉左右四顾，竟连一个带刀覆甲的近卫也不见。

老人家们含含混混的说不明白。这个说东城出了变故，那个讲城墙脚下不怎么太平，还有的说刚才看见大批甲胄卫兵往外城的方向去了。

合计起来一考量，百里安在座位上琢磨了一阵，也不知突然想及了什么，突然大叫一声不好，拽起阿修拉就往门庭外窜。

直到临了城下，白发少年依旧不肯松口告诉他此行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全凭阿修拉自己用手挡着前额往城上一看，这才看清此地何处——

赤城最出名的地方，莫过于其在狼王手下一砖一瓦砌盖而成的大红城墙。红是喜庆的红，亦是庄重不可侵袭的红。最起初，这城池便是修缮一新之后被当作茜公主的陪嫁，这才从狼王的治域里划出去的。

只这一看，西界闻名的赤城红墙足有遮天蔽日之高，高墙脚下吹来的风阴冷冷的，满是时光所风化的血色兴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