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而识相地不在说话了，这么沉默着在夜里走了一阵，代城主的白马似乎知觉到座上人的焦虑难安，时不时停下步来焦躁地刨着蹄子，要少年再一催促才又重行。
这样走走停停地到了一处，代城主所骑的马干脆站定不前了。
“怎么回事？”百里安还在马上折腾，却见阿修拉从他的骆驼身上跳下来，笑嘻嘻地往前头一指，“接下来的路牲口不敢走，该我们用两条腿了。”
什么路太阳下山以后绝没有人来？连牲口也都不敢走？
百里安一琢磨出味，一张白脸被吓成了绿色：“你带我去的地方是不是闹鬼？”
“你比妖鬼长得还像妖鬼，怕什么以讹传讹的东西——”二话不说，少年拉他下马，一路扯着他不情不愿地往前。
照这个方位，百里安走着走着，渐渐也想起了事关这一带的传言。
路的尽头是一汪老湖，湖据史载成形于千万年之前，如今大片碧青湖水早已被蒸腾得只剩浅滩，水质极咸，涩不可入口，本来只是个坐落在那儿无害也无益的大水洼。
但就是那样浅得能一脚踏穿的咸水，从古时到现在，一直有人在圆月之夜溺死其间。沙民传说湖水里潜藏着千年成精的大妖怪，专门挑在圆月时出来猎人，以至于现在一入了夜，杀人盐湖附近这一带都没有人烟。
百里安愿意跟着阿修拉走这一程，还是在抬头看见今晚的月相是峨眉月之后。
“你现在怕，我们当沙盗的时候跑来这儿避灾也怕。”阿修拉在前头言笑自如地说，“但到此间躲过几回追缉就明白了。什么闹鬼啊、闹妖怪啊，但凡是人不敢来追兵不到的地方我们都钻了个透，到头来发现那些传言全都是假的，只有不逃不躲地被抓起来到刑场上那最后‘咔擦’一下，被砍掉了脑袋，那才是真的掉命了。”
“可现在又没人追在后头抓你。”百里安纳闷说。
话刚出口，阿修拉替他劈开前头遮挡着的最后一丛灌木，小路尽处猛然开阔起来。好一袭星海倒映着盐湖，恍若万千星辰坠落在触手可及的大地上——这样壮美的人间奇景，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在他眼前拉开了帷幕。
“你拿自己的眼睛看吧。”阿修拉见他住了口，眼里满满地全是天上星子，不免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我那些弟兄们一个个转世投胎去了，这等好的景色白白就放在这里无人理会。再不多邀一个人来看，我心想实在是太浪费了。”
他说得正是，太浪费了！
星辰如何闪耀，在此地不再只能是抬头仰望，而更可以低头拾缀。自那天极高处降下的银梯曲曲折折种进水里，终于生出了一天一地散落的辉光，叫百里安的眼睛一时甚至来不及去看。
他头顶的星空是澄澈透明，脚下的咸水则是清浅如镜，两者一经视线快速交替所混淆起来，竟觉得自身犹如置身浮空，如真似幻地分不清何者为天，何者为地。
最原本，面对星空那美极尽处不可言说之处，苍穹之下的凡人都大抵怀着同一个梦。从东宇到西界，哪一个孩子不喜欢坐在高高的屋顶上看星星。然而百里安在白帝城至高之塔上所见到的星野烂漫，实在也不及现在站在平实的盐碱地里被上下两幅星宇共同相拥。
”明明是这样好的地方，怎么能说有妖怪出没呢！“他由衷为此地遭埋没而不平，只不过身后浅笑着的阿修拉应着应着，眸子突然涣散了。
阿修拉……
他好似又听见谁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而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跪倒在浅浅的咸水滩里。
那轻轻的“噗通”一声引得白发少年一个回神，还带在面上的沉浸与愉悦顿时冻住了。
——是妖怪勾去了阿修拉的魂？
不，不对，他在七殿那里也曾见过阿修拉这般的眼神。而七殿分明已经给过警告，现在才想起来那字字分明是：江河湖海，勿近。
拦着他！百里安一时心里只剩下了这个念头。左右没有能砸人的东西，阿修拉的脸正朝向湖面越来越近，逼得他急急抓起一把湖中的结晶，张手冲着他失神的眼睛猛撒过去。
“呀！疼疼疼疼……疼啊！”
盐巴进了眼睛怎么能不疼，阿修拉当即痛叫一声跌坐在湖水之中，好在水积得不深，只浸湿了他小半个身子而已。
知道疼就该是拦住了，百里安松了一口气。却听少年坐在那儿边揉眼睛边丧气地骂，“你做什么突然往我眼里撒东西？亏我好心带你来这等好地方散心！”
听他所言，想是对片刻之前自己所做的种种并无记忆。
百里安的眼神深沉下来，趁着阿修拉看不分明，他只用听来抱歉的话哄着他说，是自己好奇湖里的结晶是什么，恶作剧过了头才让他遭殃。但至于阿修拉身上到底出了什么古怪，七殿不愿讲明，他已打定主意回头从国师那里套出一句半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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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有什么人引见，神罗监的门又岂是这么好进的。百里安在神殿面前被两个黑衣执守不发一声拦了下来，他呵呵一笑想往两人肩膀下钻，执守却弯过手去逮小鸡似地抓他衣领，把他一路提到神殿殿门之外，再恭恭敬敬地鞠上一躬，算是罪可赔，门不可进。
百里安无计可施间，忽然灵机一动：“我有定神兽的消息带给国师！”
两执守相望了对方一眼，这才把挡路的棍棒挪开，放代城主顺顺利利地进去了。
与他早时跟着陈伯父的人偷偷潜进神罗监那会儿不同，这一回他打从大门光明正大地走进来，神殿里有专职人手重重通报，一层一层地把百里安的话一字不差地传到国师那里。因此小少爷动歪脑筋想只冲着看门的耍几下嘴皮可不行，大国师一晃穿着整齐地来了，衣角还有几处没有拉平，皱褶的脸皮上还留着枕印，然而一心期待的神情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了，张口就缠住他问：“小主人，你可知道迦楼罗在哪儿啦？”
老人大概睡得早，还是特意为了这通消息爬起来见人的。这叫少年不忍糊弄其人，乖乖地拿出了早前从七殿那里求来的一纸符咒，想来应该是与定神兽有关。
国师一见，果然诧异，忙问拿着纸符：“你这东西打什么地方得来的？”
国师是红教教首，对着其人直说自己是远赴三日月从白教宗派手里得来的此物，那还不惹得人勃然大怒。百里安不敢说实话，只得含含糊糊地支吾说：“路途上一个奇人给的。”
“那定是个周游术士了。你也不懂术法，就当这帖符咒是招鸟儿回笼的口哨，这样可懂？”
百里安自是点头。
“我这里类似的哨声也有不少，有响亮的，也有传不那么远的，但看那鸟逃去的地方是远是近。”国师道，“但有一点都是相通的，鸟是笼子打开了自己飞出去的，主人家在这儿口哨吹得再响，若那迦楼罗打定主意不肯回巢，这哨吹了也是白吹。”言罢，他自己便就照着七殿的纸符一念，果然念完了久等多时，四下里还是静悄悄的。
经国师这么一说，少年懊丧，解释了一通的老人自己也垂头丧气，“好了，白费小主人你跑这一趟。时候不早，你我都回自己的地方睡吧。”
“等等！那奇人见了阿修拉还说，要他不要近有水的地方！”想起自身来意还没道出口来，百里安赶紧拽住老法师，“国师您先前还说他是个活死人，这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耐不住少年甩掉了又缠上来，国师困意难当，言语中不免抱怨起来：“哪里冒出来的奇人，这么多管闲事。大沙漠里干成这样，还怕那小子动不动掉进水里吗？”
然而真被国师言中，如今的阿修拉怪就怪在这里。一见到湖塘之类，也不论深浅大小，只会一径失魂落魄地往水里钻去？
“我先前也未曾留意，但看阿修拉他一次两次都趟进水……”百里安急急的话还没说完，国师却听出异样，猛一惊动起来反握住他的手：“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那小子已经栽进过水里不止一次？”
百里安不解其故，呐呐地承认了下来。
“是死水还是活水？”国师接着追问。
直到听闻是死水，老法师一口提到嗓子眼里的心终于落了地。但却仍惊魂未定，别的不说，只一边抓得少年一手发痛边反复告诫他：“万万不能让死小子碰见活水，听见没有？万万不能！一旦实在阻拦不及让他沾到，小主人离此人越远越好！多远都不为过！”
然而再要深问缘由，老国师带着一脸惊惶之色，只差人半请半强地架了百里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