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廊上便闻见你这茶香了,这几日未曾见你,果真是寻了新茶种来。”槿茵还未来得及从香香袅袅的方山露芽里回过神,一女子便笑吟吟地推开雕花轻门走了进来。红鸢的装扮仍是这般优美别致,石榴红色的齐胸襦裙,用银色锦丝绣上几对儿双飞燕,裙角缀上素白色的花边压脚,样式简洁却底色明媚,倒让人眼前一亮。樱红色外披在腰间松松挽了一个结,星星点点的碎花小巧明丽。乌发几缕下垂,戴着镶金云蝠簪。“倒是叫我自己找上门,妹妹可否给赏口茶喝?”
“昨儿个刚到的方山露芽,才除过三尘,煮过两沸,姐姐若是不嫌弃,便坐下来喝一杯。”槿茵笑道。
在整个瑰艺郡里,若论茶艺,当属槿茵第一。她有着自己的一套煮茶方法。先将茶饼研碎,清水倒入金釜煮沸。碎茶叶用密封的融化后的冬日雪水洗涤,名为“除尘”,反复三次。此时茶叶潮湿,用沸水直接冲洗茶具,而后直接倒掉。红鸢曾经笑言,若是旁人定想不到一开始煮的这么些沸水仅仅用来冲洗茶具,定是叫人感到新奇。然后才是煮茶,以待客之礼,最低一档为普通清水,再高为清晨露水,接着是春秋之际的雨水,最高次为梅树枝上的沉沉之雪。茶水相融,烧煮仍需三沸。两沸后滚出沫饽,若按照平常步骤,需要杓出沫饽。槿茵则是捞出茶叶,分入茶碗之中。然后往仍在滚煮的茶汤里扔一块碧绿宝玉,经过三沸出壶再捞出沫饽,茶汤入碗泡茶叶,沫饽则放入壶中继续翻煮。如此,则茶水清冽,茶香浓厚,茶中精华皆出。
红鸢曾询问这碧色宝玉来历,槿茵则一脸神秘笑而不谈,只说是贵人相赠,随缘而遇。
槿茵歪着头打量红鸢:“姐姐还是这般别致,改日可寻个机会教我?”
“我已说了你几次,”红鸢突然抿嘴皱眉,装出气愤模样,“总是这般素雅,要叫别的姐妹笑话。”她伸手抚摸槿茵发间的桃木流云簪,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话说到一半自己却又笑了起来,“妹妹清秀,这样已经很好,何须我来教你?”
槿茵看着自己身上的普通青色曲裾不由苦笑:“我这般,旁人定要说我古板迂腐了。”
“妹妹说笑,”红鸢起身朝花架走去,伸手掐下两朵文殊兰花,别在槿茵的发髻上。后退几步一脸欣赏之色,文殊兰花心泛着淡紫色,白色花瓣在发间静静安睡。“这样便好了许多。”她笑说,“今年文殊兰开得这样好,说不定是什么喜兆呢。”
槿茵完成了煮茶工序,将精巧的茶杯放在她面前。茶香浓郁,壶中沫饽洁白,茶汤色泽悠然,方山露芽果然是好茶。“听闻华都乔家二公子乔玉案是当世仅存的茶艺高手,若是他来瑰艺,要叫你二人斗一斗茶才好。”红鸢低头品茶,没注意到听见这话的槿茵脸颊微微一红。方山露芽实在是滋味醇和,口齿留香。
槿茵睫毛轻轻颤动,“那我一定全力以赴,不枉费姐姐好意。”
“再有九个月便是花神祭,三年一度,你实在不可再丢了机会,若是今次还不得出息,却怎么让妈妈给你指一个好人家?”
槿茵在心中暗暗叹气,三年一次的花神祭,仙洛州五个郡里的姑娘们比试才艺、争奇斗艳,其中挑选出十二个优秀姑娘,分别冠以十二月花神的名号,再从中挑选出第一名,便是花魁。仙洛自古便是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放眼四海,独独是仙洛手工艺发达,全国半数以上的刺绣编织等等皆出于此地;且回望历史,无论历史变迁还是改朝换代,仙洛通通免于战火,从来都是繁华安定。由此,便是安家置业,休憩养老的好去处。近几十年,不知何故,仙洛兴起大片大片的红楼莺阁,大家族的夫人们落脚至此,教起了歌舞与琴棋书画,各家小姐纷拥而至汇聚于此,都想学得几手才艺,将来自当嫁个好夫家。而每三年一度的花神祭,为所有人提供了机会。姑娘们的表演绝对吸引眼球,王孙少爷们不远万里来此助兴,想着挑几个窈窕淑女。
槿茵刚刚知晓花神祭时,心里暗道不过是个大型征婚活动,更是不屑一顾。她出身算不上寒微,但总是看不上公子贵族的,当初被父亲逼着来这里,心里已有不满,花神祭上只是疲于应付,草草了事。她早就已经想好,如若此生有幸能找到一个真心待她的男人,一心一意,便不问出身,愿意相随。花神祭上,姑娘们使尽浑身解数,各显神通,即使不能够挤进前十二名,也能吸引注意。毕竟谈婚论嫁的年纪,心愿总是好的。
“我知你从来都是与世无争,你且答应我,只这一次,好好表现,就算你看不上你口中所谓的权贵之人,也得为自己的下半生做好打算不是?妈妈一直都关心你得紧,你忍心让她失望?到时候自是你自己同意了才好,他们谁还敢逼婚不成?你且听话。”
槿茵中有心事,但听了这番话也不再好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仙洛州有五个郡,瑰艺、锦暮、元靉、巧济、琼玲,如此的暖香闺阁数不胜数,且各家小姐们拼尽全力,都想要崭头露角,要想取胜绝非易事。她就算认真对待也不一定能挤进前三十,更别说赢得花神之名了。
红鸢笑了起来:“不说这个了,昨日长妈妈带回来一个小女孩儿,你可知道?”
槿茵茫然地摇头:“我昨日跟媚姐姐一起去宝成寺上香,新来的哪家的小姐吗?”
“不是,听说是捡回来的,才刚刚九岁,来的时候狼狈的很,身上脚上都是泥水,披头散发的,好像还是个哑巴。妈妈看她可怜,便带了回来。”
“啊呀,竟是如此吗......"槿茵皱起娥眉,“那可曾知晓她的名字?”
“孩子会写字,说自己叫樊伊七。”
“在哪里捡到的?该不会是要送过来学艺的小姐,跟家里人走散了吧?”
“也许吧。不知妈妈是在哪里遇上的,听她说是遇到了强人,马夫和家奴都杀光了,盘缠和学资都抢了去,连马匹也拉走了。孩子自己一个人跑来瑰艺郡的。我瞅着她身上那布料,也像是好人家的女儿。”
“真是可怜得紧......"槿茵叹了口气,“妈妈可曾给她安排住处?”槿茵天性纯善,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心说若是没去处便叫她在自己这暮雨苑住下。
“安排她去宁秋阁了,跟曲怜住在一起。”那样也好......曲怜心思细腻,温柔似水,一定能把她照顾得很好。“姐姐可愿意陪我去一趟宁秋阁?我想见见那个孩子。”
红鸢点头,“嗯......我正是来寻你去呢,孩子缺的东西,也该带些才是。”说罢指指门口侍女手中的布料,罗纱绸缎,缤纷色彩。
赵天辰刚一出门就逮住了缩在雕花木门下贴墙角的殷子皓。
小小的孩子一身素色,把自己窝成一团,神情严肃地偷听。看见赵天辰推门而出显然被吓到了,瞪大了双眼不知所措。气氛有些尴尬,殷子皓故作镇定地抬手挠头。赵天辰不悦地眯起双眼,伸手拽着衣领把殷子皓提溜起来而不是让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他也不知道殷子皓这个坏毛病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本以为会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改正,没想到却愈演愈烈。
“怎么又来偷听了?”
殷子皓委屈的很:“为什么不让我听?”
“《韩非子》可读完了?”赵天辰不动声色,适时地转移话题。
“没有,法家学说,排斥仁爱,我不同意。麻烦的长篇大论。”
赵天辰有些无奈,比起读书练功,殷子皓似乎更喜欢弹琴和摘梨子,以及,把自己缩起来睡觉。
“不过,我认同他说的君主集权。”殷子皓笑了起来,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哥,以后你要当皇帝嘛,一定是个仁爱之君,我当然是帮你啦。”
在赵天辰看来,殷子皓是只野兔,经常乖巧,偶尔撒野,有时胡作非为。刚开始相处的几个月,他一直在制止殷子皓喊自己哥哥,但若是像殷子皓这般粘人,前前后后地唤他,“哥哥我饿了”“哥哥你听我弹琴嘛”“哥哥太公好凶”。无时无刻不在撒娇,有几次偷懒被抓住,老头子不留情面,罚得毫不手软,殷子皓眼泪汪汪地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赵天辰便心软得一点法子都没有。久而久之才明白过来,自己多么需要一个弟弟,干干净净,懂事听话。若是少了殷子皓,他实在是不敢想,这偌大的乾星谷该多么寂寥空旷。
赵天辰不愿意让他知道这些政治纷争,阴谋,罪恶,诡计。他就该像他的外表一样,如白玉、寒银一般无瑕清冽。赵天辰曾如此发誓,绝不将殷子皓拉入这些像流沙一般危险的漩涡,但他没有想到,多年后,十五岁的殷子皓奋不顾地自己跳了进去。
殷子皓总在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作赵天辰的支撑。太公总是在说,子皓,这个哥哥很辛苦很辛苦,你要尽你所能帮他。他的辛苦殷子皓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迷糊地从藏书阁的躺椅上醒过来时,看到他一动不动地挑灯夜读;大雪纷飞的清晨,他惊艳的“龙门九式”,眉发染雪......这些倒都是殷子皓在心里替他疼着,赵天辰自己不觉得苦,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方法就是不断地积蓄力量,实实在在地握在手中,才能够真正安心,才能够有心情休息,听殷子皓弹上一曲。殷子皓心中清楚,全世界都在逼他,梁逸云登基,兴绝雪辉虎视眈眈,赵氏皇族就他这么一个继承人,嫡子嫡孙,赵天辰没得选。他没有退路。
彩莺欢颜如今看他的眼神都是敬仰感慨。连殷师傅都说,从未见过对力量如此渴望的孩子。赵天辰十年的韬光养晦,完全足以造就后来睥睨于乱世,将万里河山踏于马蹄之下,把玩于股掌之中的天华大帝。
“今天晚上,我去看你练剑。”赵天辰将兴致勃勃爬上梨树却下树无能的殷子皓解救下来,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