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你这逆子!”方敬业猛地转身,不等方文德说完,抡圆了胳膊,用尽平生力气,“啪”地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方文德的脸上!
这一巴掌力道极大,直打得方文德眼冒金星,踉跄着倒退好几步,半边脸颊瞬间肿了起来,清晰地印着五个手指印。
“你这有眼无珠的混账东西!”方敬业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方文德的鼻子破口大骂,“张进士乃是张同知张大人的公子,新科进士,天子门生!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张进士面前放肆?还不快给我跪下!”
“张……张同知……进士……”方文德被打懵了,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听到父亲的话,如同数九寒天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透心凉。他再蠢,也知道丽江府同知张远亭是何等人物,那是他父亲见了都要点头哈腰的存在。而眼前这个少年,竟然是张同知的儿子,还是……新科进士?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那点仗势欺人的底气荡然无存。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张绥之面前的泥地上,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连头都不敢抬。
张绥之冷眼看着眼前这对父子的丑态,脸上并无半分得色,只有一片冰寒。他缓缓打开手中一直握着的折扇,轻摇了两下,扇面上苍劲的“明镜高悬”四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他没有先理会跪在地上的方文德,而是将目光投向脸色惨白、冷汗直流的方敬业,言辞犀利,句句如刀,直刺其心:
“方主簿,尔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担牧民之责,本该以身作则,教化乡里。然则,尔今日之行径,实在令人齿冷!”
“令郎方文德,光天化日之下,仗势欺人,设局讹诈乡里卖唱父女,强抢民女不成,便欲行凶殴打!此等恶行,与市井流氓何异?简直无法无天,恬不知耻!”
“而你,身为其父,不问青红皂白,只听其一面之词,便欲纵容衙役行凶拿人!若非张某尚有几分功名在身,今日岂非要含冤受辱?尔如此纵子行凶,是非不分,实乃尸位素餐,教子无方!若丽江官员皆如你这般,王法何在?天理何存?民心何安?!”
方敬业被骂得面如土色,汗如雨下,连官袍的后背都湿了一片。他不敢辩驳,只能连连作揖,口称:“下官知罪!下官教子无方!请进士公息怒!息怒!”
张绥之冷哼一声,目光这才转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方文德:“方文德,你可知罪?”
方文德此刻早已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小人知罪!小人知罪!是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进士公,小人再也不敢了!求进士公饶命啊!”
“饶命?”张绥之语气森然,“若非我恰好在此,那对卖唱的父女,此刻又当如何?你强抢民女、讹诈勒索之时,可曾想过饶过他们?”
方文德哑口无言,只是拼命磕头。
张绥之不再看他,对方敬业道:“方主簿,子不教,父之过。今日之事,不能就此罢休。第一,立刻找到那对受欺凌的父女,方文德须当面向他们磕头赔罪,并赔偿其所有损失,精神抚慰亦不可少,若敢短缺一分,我必上书木府,参你父子一本!”
“是是是!下官遵命!一定照办!加倍赔偿!”方敬业忙不迭地答应,立刻吩咐手下衙役去寻人。
张绥之把那对父女拉过来,那老汉脸上还带着惊惧,少女躲在他身后,眼睛哭得红肿。见到方文德跪在地上,方主簿在一旁赔笑,两人都愣住了。
在张绥之的注视下,方文德只得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那对父女磕头认错,并奉上了一大笔远超过实际损失的银钱。那老汉颤巍巍地接过钱,拉着女儿就要给张绥之下跪,被张绥之轻轻扶住。
事情似乎到此就该结束了。方敬业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赔了钱,认了错,这事就算过去了,正准备带着不成器的儿子灰溜溜离开。
然而,张绥之却再次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方公子,且慢。”
方文德身体一僵,艰难地转过身。
张绥之看着他,缓缓道:“赔偿是完了。但你我还有一桩赌约,方公子莫非忘了?”
“你……你……”方文德脸上血色尽褪,当着父亲和这么多百姓、衙役的面学狗叫,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方敬业也傻眼了,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他张了张嘴,想要求情,但看到张绥之那冰冷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张绥之负手而立,语气淡漠:“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方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方文德屈辱地闭上了眼睛,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巨大的恐惧和压力压倒了一切。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再次屈膝,跪在了地上。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低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了几声微弱而扭曲的:
“汪……汪汪……”
声音虽小,但却清晰可闻。
短暂的沉默之后,围观的百姓中不知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紧接着,哄堂大笑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开来!
“哈哈哈!真的学狗叫了!”
“活该!让他平时横行霸道!”
“张进士干得漂亮!真是为民除害啊!”
叫好声、嘲笑声、议论声汇成一片,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百姓们积压已久的怨气,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方文德跪在地上,头埋得更深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方敬业站在一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羞愤交加,却又不敢发作,只能狠狠瞪了几眼不成器的儿子,心中将张绥之恨到了极点,却丝毫不敢表露。
张绥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笑声渐歇,他才淡淡地对方敬业说道:“方主簿,望你今日之后,好生管教子弟。若再有为非作歹之事,撞在我手里,便不是学几声狗叫这般简单了。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方家父子,转身对一直等候在旁的赵虎微微颔首,又向周围那些用感激和崇拜目光看着他的村民们拱了拱手,便迈开步伐,从容不迫地向着村外等候的车马走去。
丽江同张远亭的府邸,位于城东地势稍高之处,青砖围墙圈起一方静谧。虽不算什么深宅大院,但在丽江这边疆地界,也是体面人家。黑漆大门上的铜环擦得锃亮,门口一对石狮子,虽经风霜,依旧威严地蹲守着。院内,几株老梅正当时令,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沁得满园清芬。
巳时刚过,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了府门前。车帘一挑,张绥之跳了下来。他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抬起头,说道:“可算到了!这一路,骨头都快给颠散架了。”他自言自语,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
门房的老仆福伯早已迎了出来,一见是他,惊喜得声音都变了调:“哎哟!我的小祖宗!可把您给盼回来了!老爷、夫人和大小姐天天念叨着呢!”说着,便忙不迭地招呼小厮出来搬运行李。
“福伯,您老身子骨还硬朗?”张绥之笑着拱手,顺手从袖笼里摸出个小巧的鼻烟壶塞过去,“京城里淘换的小玩意儿,给您带着玩。”福伯接过,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总是这么惦记着老奴。快,快请进,夫人和小姐要是知道您到了,不知该多欢喜!”
张绥之不再客套,迈步跨过那尺余高的门槛,脚步轻快地穿过前庭。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青石板缝隙里冒出几丛耐寒的绿苔。廊下挂着的鸟笼里,一只画眉正婉转啼鸣。一切都和半年前他离家赴京时一般无二,却又因这归来的心境,显得格外亲切可爱。
刚绕过影壁,就见正厅的门帘一挑,一位身着藕荷色缎面袄裙、鬓发微松的妇人急步走出,正是张绥之的母亲王氏。她年过四旬,因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只是此刻眼中已噙满了泪花。“绥儿!我的儿!”王氏声音哽咽,上前一把将儿子揽住,上下打量,“瘦了,也黑了!在京里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张绥之任由母亲摩挲着,心头一暖,笑道:“娘,瞧您说的,儿子好着呢。京城繁华,吃的用的都比家里强,哪里就吃苦了?倒是您,看着清减了些。”“胡说,娘好着呢,就是惦记你。”王氏拭了拭眼角,拉着儿子的手便往厅里走,“快进去,你姐姐听说你今儿个到,一早就在厨房盯着,说要给你做你最爱吃的乳饼和蜜饯。”
话音未落,一个温婉的声音从厅内传来:“娘,您这嗓门,我在厨房都听见了。可是绥之回来了?”随着话音,一位身量高挑、穿着月白绫子袄、系着湖蓝色湘裙的少女走了出来。她便是张绥之的姐姐,年方二十一岁的张雨疏。张雨疏生得明眸皓齿,气质娴静,虽非倾国倾城之貌,但那份由内而外的书卷气和温柔敦厚,在丽江的闺秀中是出了名的。只是不知为何,这般品貌,至今仍待字闺中。
“姐姐!”张绥之见到姐姐,眼睛一亮,挣脱母亲的手,几步抢上前去,学着戏文里的样子,故作夸张地拱手一揖,“小弟张绥之,参见姐姐大人!半年不见,姐姐愈发标致了,怕是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吧?”张雨疏被他逗得噗嗤一笑,伸出纤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贫嘴!刚回家就没个正形。看来这京城的水土,只养出了你的刁钻性子,没教会你半分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