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帝虽是一副随时要驾鹤西去的模样,却又始终苟延残喘,硬是吊着一口气死不去。
如今朝中太子代政,四皇子、六皇子辅助。明面上三位殿下兄友弟恭、其乐融融,暗地里却彼此小心防范又虎视眈眈,一面担心自己一时大意教对方揪出把柄,一面又想在对方露出弱点时第一时间扑上去,凶残地咬断其喉咙。
临忌觉得自己大抵是逃不过这样的生活了,事到如今,即便他真的无心去争什么,也身不由己。他对皇位没兴趣,可别人不这么认为。若他不主动出手,只怕很快会被狠狠踩入泥底,再无翻身之日。
好在他从来不是善类,虽然人看着总有几分不正经,为人行事却谨慎惯了,让人轻易挑不出星点儿毛病,尔虞我诈、玩弄心机的种种手段也信手拈来,一时倒也不担心落入下风。
他唯一担心的便是老皇帝哪天突然断了气——景和帝没了,自然是太子临悉登基。小时候荣皇贵妃还在时,临忌没少压临悉的风头,因而临悉从小就厌憎他,临忌失宠后一度没少受到来自临悉的“关照”。
幼时都能拿出种种手段那般狠毒地折磨他,如今临悉对他恨意未消,若是有朝一日登基,只怕他的日子不会好过。这也罢了,关键在于他身后的墨家,墨玉作为新任家主,从来都直接以行动表明与他站在同一阵线。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临忌倒不担心自己,大不了再过回以前那种日子便是,又不是没经历过,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一死了之。可墨玉不同,他家阿玉出生于四季温暖如春的白灵岛,养出那样柔和内敛的性子,即便后来到了帝都城,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兴许有诸多不自由,却纯粹干净、远离纷争。
已故的老王爷将墨玉保护得那么好,临忌不愿看见心上人随自己沾染一身尘埃——那不是他家阿玉该得的。
为此他甚至有过许多大逆不道的念头,不止一次想对太子下死手。那个不胜寒的高位于他的确没吸引力,可一想到只有坐上那个位置才能给墨玉一世的自在无忧,他便又动摇了。
可惜太子根基深厚,身后皇后一族势力不小,绝非说下手便能下手的,须得徐徐图之。
临忌隐晦地和墨玉提过自己的想法,墨玉心思通透,一说便懂,却只是揽着挨在他身上的临忌,良久不语。
临忌的心思比他还灵巧,说话时已经在留意对方的神色,很快从一片无言中明白了墨玉的想法——墨玉比他更要不喜欢这里,若是将来他真的登基为帝,这人恐怕会向他求一个“离开”的恩典。
临忌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当即缠着墨玉又是撒娇又是撒泼,直逼得对方说出“永远不离开你”之类的肉麻誓言,方才善罢甘休。
“能从我身上起来了吧?”墨玉屈膝撞了撞他,不知是发热还没好全,还是让临忌这臭不要脸的给摸的,脸上泛着微红,“……手拿开。”
临忌看着身下美人衣发散乱、脸红微喘的模样,占够了便宜,恋恋不舍地将手抽出来。
待到墨玉彻底退热,身子似乎好了不少,开始四处奔波劳碌。临忌时常忙里偷闲到王府看他,有时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进,有时是偷偷摸摸直接溜到墨玉的房里去,十次总有七八次是见不着人影的。
唯有晚上墨玉肯定在——铁打的人也要睡觉,况且是墨玉这个病秧子,“好好休息”这一条他倒是一向遵守。可临忌近来不好总去王府找墨玉“同床共枕”,景和帝不知突然发什么疯,夜里时不时会召见他。
以老皇帝如今的身子状况,临忌不担心自己会被怎么样,顶多摸几把占占便宜。即便这样他也烦得要命,又不得不强行忍耐。
他家阿玉都不经常这样碰他。
每当此时,临忌便恨不得墨玉的自持分一些给老皇帝,同时又有些心情复杂——他喜欢对墨玉动手动脚,这一点说不定就是像了他这位父皇。
因着这种种原因,临忌近来见墨玉的次数急剧减少,除了不太高兴原本也没别的情绪,毕竟燕宁小王爷忙起来不见人影再正常不过。直到听说墨玉进宫去给老皇帝调理身子,他才有些坐不住——这事儿墨玉连提都没和他提过。
看着夜里突然杀到王府的临忌,墨玉很意外:“我还以为你晚上……做什么!”
体弱纤瘦的墨玉很好压制,临忌最近被景和帝弄得心烦气躁,原本见了墨玉能心平气和许多,可一想到墨玉没和他说一声便自作主张地接近景和帝,心里实在害怕老皇帝会对墨玉做些什么,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火气。
墨玉挣了挣,皱眉看着临忌微沉的面色,忽的想到自己做的那些小手脚,心不禁“咯噔”一跳,下意识以为是被临忌识破了。他不自觉地缓和声音,强忍着心虚低声道:“怎么了?”
临忌极少见他这样眼睫低垂堪称温顺的模样,自然也看出了墨玉那难得一见的心虚,新奇之余几乎忘了生气,回过神来赶紧板起脸,硬摆出一副凶巴巴的嘴脸:“你去给老皇帝治病了?”
“陛下没病。”墨玉抿唇,闭眼掩饰自己的思绪,“我去帮着调养身子罢了。”
“你自己的身子都没调养好,还操劳什么?”临忌皱眉,“不是有太医吗?”
况且景和帝才对白灵岛做出那样的事,间接导致墨玉的爹娘……墨玉竟还主动进宫为景和帝调养身子?临忌抚过他闭合的双眼,指尖落在那微翘的眼尾处,愈发不明白这人在想什么了。
“太医顶什么用?”墨玉没睁眼,唇角却勾出一抹冷笑,“还不及你有用呢。”
临忌就着他话中的嘲讽静默片刻,脸终是绷不下去了,叹息着伏下去搂紧墨玉,在他颈间蹭着:“阿玉,你别离他太近,我怕。”
墨玉摸不准他究竟有没有发现自己做的手脚,睁眼看着帐顶,目光沉沉的。察觉临忌抬首看他,又迅速阖眼,随即感觉到临忌在他眼睑上亲了亲。
“不去了好不好?”临忌轻声道,抚弄着他因准备歇下而散开的长发,“阿玉,我去帮你说……”
墨玉蹙眉,再顾不得心中的诸多思量,脱口道:“不好。”
临忌一顿。
墨玉推开身上的人,坐起身,乌黑的眼眸定定地落在临忌脸上,忽而笑了:“即便我不为陛下调理身子,陛下也时常召见我,你不也知道么?陛下召见,我不得不去,又如何做到不离太近?”
临忌最怕看他这么笑,仿若什么都不在意,好似下一刻便会漫不经心地赴死。墨玉又微微笑道:“我如何能不接近陛下?陛下烧毁了我的故乡,使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如今我再没有家,不也是拜陛下所赐么?临忌,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圣人,从来都不会恨?”
他眼中雾气朦胧,到底没有再落泪——不被逼到极致,墨玉是不会哭的;即便哭了,只要神智清醒,便不会有一点儿动静。临忌喉咙中一阵堵得慌,竟是自己鼻子发酸。
墨玉嗓子微哑,垂首道:“你还记得我说过么?我遇袭是在元日,那日袭击我的黑衣人与我无冤无仇,我问他何故对我动手,他只说我和我爹长得真像。”他看了临忌一眼,又笑,“你和你爹倒是一点儿也不像,净像娘了。”
临忌听懂了他的意思,一怔后浑身都僵住了。
“若是我信‘父债子偿’这一套,此刻……不,我早该一把火烧死你,或是夜里趁你睡了一刀捅下去。”墨玉挨近他,眸中一片晦暗不明,低笑着抚上他的脸庞,“你从来都没想过我会对你下手,那么好哄又那么好骗,忌儿啊……”
临忌眼睑微颤,一把抓住他的手。这次墨玉轻轻一挣便挣脱了,反握住临忌颤抖的手指:“你就这么喜欢我么?喜欢到从不怀疑我?”
临忌低声道:“是。”
“那……若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你会怪我么?”
临忌心一抖,生出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我不信父债子偿。”墨玉眯眼看向别处,灯光下他肤色如雪,眉眼如墨,临忌第一次从这幅“美人图”上看出几分狠戾,偏生墨玉是笑着的,笑得他毛骨悚然,“可我信血债血偿。”
“你根本不是要为他调养身子……表哥,你要做什么?”临忌呼出一口气,压下心底升腾起的寒意,艰难地吐字,“他已经没几天可活了,你何必为了他这样……这样毁你自己?你可知一旦教人发现端倪,你会被如何处置……”
墨玉侧头看他,弯起眼角:“你要告发我吗?”见临忌拧眉,他又道,“你会恨我么?”
临忌也不知有没有听他说话,忽而下了决心似的深吸口气,一把按住墨玉的手:“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