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垂,天穹由浅粉色蜕变为深紫,像是贵妇的裙幔,一层一层轻轻笼下来。晚风已经带上了些微凉意,却并不会影响一部分人亢奋的情绪,因为一场繁盛的晚宴,才刚刚露出一个发梢。
“哎呦,曹先生,恭喜恭喜!没想到您宝刀未老,又添一子,真是可喜可贺!”被称作曹先生的人此刻更是红光满面,站在灯火通明的宅子门口,的确笑到脸酸。作为大帅身边的红人,平日里真是过够了低三下四的日子;谁知道他一向宠爱有加的姨太太肚子争气,自己都快五十了又得了一个儿子,满月酒自然要大大地操办一下。夜色酝酿得愈发醇厚,门前车亦是停的七七八八了,估摸着宾客差不多到齐,姓曹的钻进小会议厅,陪着发自内心的笑容邀请各位来宾移步宴厅就座。
“今日我儿满月,曹某人没文化,只知道大家吃好喝好,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提!这次我特地请的名厨,专攻淮扬菜的张厨子让大家饱个口福;当然啦,简单一顿饭过后还是会有节目的,还请各位不要急着走,家里面催的不紧的大可以留下来玩玩嘛。”说到这他促狭地一笑:在座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不乏喜欢喝过酒摸摸漂亮姑娘小手之辈,既然无伤大雅,奉承到位没准日后还能提携自己一把;单纯办个满月酒,谁信呐。
前头冷盘是早已备得好好的了,这边盐水虾配西芹一上,主家敬过酒,就算是开席了,一时间推杯换盏,不过是场面上的交情。“爹,他刚刚说的张厨子,不会就是给我们家办春酒的那个吧?”年远夹了一筷子桂花糖藕,咂咂嘴,“恩,应该是同一个。”听儿子这么一说,年远也奇怪起来,这个张厨子自己明明只介绍给几个人家用过,因为顾虑到他性子直,怕生事端,怎么现在竟这样出名了?罢了罢了,想来他也是迫于生计。
不过还别说,张厨子手艺真就不错。一道腌笃鲜清新鲜甜,仿佛没有任何尘世的埃土,一个活泼脱跳的南方小妹宛然就在舌尖起舞。几杯酒下肚,大家面上都有些红扑扑的,身上开始发热;方正一家也来了,隔桌跟年远打了个招呼,方太太顾盼生辉,似乎这才是她的地盘。连坐在主桌的曹先生轮番敬完酒之后都乖乖坐在桌上吃菜,等一人一盅的鲍汁松茸上桌,满厅的说话声全低了下去——大家都忙着吃呢。
曹先生一个不在意,吃的好像有点多了,一起身,胃里一阵异动,他也只当是脾胃不和,撑撑又忙着招呼客人去了。方正对于这种人向来是避之不及,两个儿子也是兴致缺缺,跑去逗年远那个傻儿子去了;倒是董临,进了小客厅就出不来,方正眉目之间染上几分愠怒。
“董临。”方正憋着一口气闯进一大堆绫罗锦缎里头,红的绿的,胭脂水粉,秋波媚笑,简直要逼得他退出来。“你还要不要回家了?”方正艰难地凑近她问道。“哎呀老爷,您怎么这么教人没趣呢?您想想啊,我都多长时间没出来玩过啦?这不您上回才教育过,我就呆着家里好久了嘛!您也高抬贵手,先带小迩小且回去,我摸两圈麻将,马上就回家,行不行?”说完还不忘附上一个意味深长的娇嗔。方正被她这么一说,也不想和她纠缠了,只要今晚回家,随她玩什么呢。“那行,十二点之前要到家。”“啊呀行了行了去吧去吧~”董临轻轻拍了方正两下,换来后者一张黑脸和一声闷哼,掉头走人。
“方迩,方且,走吧!”方正命令式的口吻。方迩如释重负地起身,方且却回头看了一眼年久。“方且哥哥,那你下次再跟我说你在外国的事吧!”年久也站起来,眨巴着眼睛,方且只想着今晚的灯光太明亮了,照在年久的瞳仁里都是亮晶晶的。年远寒暄了几句,准备一起走。“年久啊,改天方叔叔请你到家里玩,好不好啊?”年久毕竟忌惮方正的气势,不敢贸然回答,偷偷递眼色给他爹。“哦,犬子不懂事,还是不要给方老板添麻烦了。”“有什么麻烦的,年久这个孩子看着就讨喜。这样吧,今年春酒来我家,也算还你个人情。”年远笑着应下来,心里却在考虑这个方正为何变得如此殷勤。
“怎么,年家那个小子看着挺顺眼的?”方正酒有点多,对方且说话也没那么严肃了。“爸,你喝多了。”“胆子肥了,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别端着了,这么大个人从来没听说你中意哪家小姐,说亲的一律挡回去;你哥好歹还说要自由恋爱呢,你明摆着不爱女人,当我傻啊!”“爸!”方迩越听越觉得刺耳,发声制止。“哼,年久我看着还不错,你先别当真,我来试试他的底细……”谁知刚坐上车,方正鼾声如雷。方且尴尬地笑笑,对上自家哥哥探寻的目光,脸色一青。
小睡了会儿,方正被儿子强迫地灌下了一晚醒酒汤,又被下人伺候着擦了把脸,神志慢慢回缓过来。然而他丝毫没有觉得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妥,满心里都觉得全天下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开明的家长了,儿子那点小心思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嘁,还嘴硬。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刺目的光让他想起些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呢?“方迩,过来!”“爸,您就别闹腾了,家里下人都要被你吓死了。”方正费力地聚拢自己涣散的眼神,“你……你妈呢?”看见方迩一副如遭雷劈的样子,方正心里一沉,“现在几点了?”“大约是两点。”“两点?两点你妈人呢!”“不是你放出去的嘛。”方迩嘟哝。“还敢废话?出去找人!”
方迩再次确认自己脸皮足够厚,开车又回到了曹家。挨着还没回去的贵太太们一盘问,果然都说董临有些时候没见着了,方迩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是直接被火烤着的毛毛虫。
双颊莫名其妙地发烫,不知道是因为焦急还是羞愧,方且就这么开着车,到可能的人家去找了一晚上,快天亮了还是找不到,就只挨了一箩筐的白眼。
天已经大亮了,日头喜气洋洋地挂着,方迩顶着乌青的眼圈回到老宅。“砰!”接着一段稀里哗啦的清脆碎裂声,方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妈已经回来了,而他爸在发脾气。
“你说你只是借宿一晚,啊?”“老爷,你竟然又怀疑我!我都是两个儿子的妈啦,我能有什么花样啊!”“你还记得你是两个孩子的妈!说说看,一个两个孩子的妈为什么在另一个男人家里头过了一晚不知道回家?!”“我都说了我累了!”“你累了不是有车吗?找人送你回来有多难啊!”“听你这口气,合着我晚节不保啊,是吧?”“哟,您看起来这么年轻,哪来的晚节啊方太太?”一大段吵下来,两个人都是书香门第出身,停了一下准备酝酿下一波较量。
“妈,你能要点脸么。”方迩赤红着一双眼,头也不回地上楼。“你什么意思?我不要脸?你这是儿子说的话么!”“儿子说得对!要不是看在你们董家的份上,我——”“方正你敢继续说下去!啊,要不是我出去打交道,你以为你之前有几笔生意哪来那么顺畅地谈下来,啊?你自己摸摸良心!”“打交道,打交道打到床上去了,真是打的好交道!我们家吃穿用度哪样短了你了,女人家出去揽生意!”“方正我告诉你我姓董的不是你以为那么好欺负的……”
方迩把头埋在枕头里。方且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满脸淡漠。“你说妈怎么就这样了呢。”许久,方迩闷闷地道,连本来想问弟弟的事情都忘记了。方且把他翻过来,才发现自己无所不能的哥哥红了眼眶,小兔子似的。
无奈地揽过来,方且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习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