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细,晓风微,倚楼人听欲沾衣。
“爹,想什么那?”年久撑着把碧色的油伞,看见爹闲着没事,便轻快地走到年远面前来。
“你又去买什么吃食了?”年远盯着年久手里的竹签子不放。年久露出一个虚心的笑,“没什么,西街卖的百果糕而已。”年远眉毛一挑,刚想教训两句,男子汉大丈夫一天到晚就是吃吃吃,还偏偏拣甜的来,像什么样子!嗜甜不知道哪来的习惯……不知怎的,纪夏温存的眸子像含着一汪春水,毫无先兆地出现在年远眼前。
阿夏她,原来是最爱吃甜食的那一个吧?经过了太久的时间,年远对自己的记忆都产生了一瞬的怀疑。年久举着竹签子,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咬着吃完,眉目之间与他母亲惊人地相像;这边年远幽幽地妥协了:“行了行了,你要吃就吃吧。”年久仍旧站着不动,他爹却已经转身,长袍下端画出一道弧线,进屋去了。
年远点上白烛,淡淡的烟气袅袅散开的时候,他独自在灵位前失神。其实这个乌沉沉的小木牌早就应该被放回祠堂了,年远却不顾风俗,一直留在后厅里。妻子的死,渐渐褪下先开始带给他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年远愈发觉出当年之事的蹊跷来。那时年久还小,好歹哄了十几天才让他相信娘亲出远门了;如今年久长大,明白母亲是不会再回来了,但对于当年的细节,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隐约是娘亲大病了一场,之后家里聚了一小群人,但所有人都没对他说实话。“爹,”年久第一次想要打开记忆那个发霉的大木箱,“娘当时……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年远从回忆中被打断,先是一惊;很快就犹豫起来,“你真的要知道?”对上儿子坚持的眼神,本来就压抑的年远哑了嗓子,“是痨病。本来是刚从北地搬过来的第一年,想着要庆祝一下乔迁之喜的,你娘还操持了一个小宴会。而后没过多久身子突然就败了,我看着她一点一点地瘦下去,最后几天一直在吐血,请了多少医生,中医还有什么洋医生,能试的都试遍了,通通没用。”年远说着说着声音发颤,“那么美的一个人,死的时候瘦成个骨架子,连眼睛都是红的,跟沁了血一样……”终于逞不了强,年远发出一声呜咽:“是不是觉得爹爹特别没用啊……”
年久迎上去,虽然个头还不及父亲高,但是肩膀已经足够结实,可以用来依靠。“爹,我不怪你,你也别怨自己了,是娘福气浅,别哭了,啊?”年远搂着儿子,相对无言,特别没骨气地哭成了个孩童。
门外,王妈止住了进来的脚步,听了一会儿,偷偷拿袖子揩了揩眼睛。都怪这雨,凉丝丝的,进了眼就叫人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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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宣传要通俗易懂,要有煽动性,具体的要求就按照我刚刚说的来,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写,这回我们只需要虚造出声势来,我倒要看看那几个老油条能不能沉住气。”“知道了,目前是要把上头的嘴脸掀开来给民众看,那既然没有对证,适当的夸大也是无妨的,对吧?”白冉反问。王忠肯定地点点头,“你还算聪明。”白冉抿着嘴笑,依旧是谦和温柔的样子,今天的旗袍是浅灰色的,太素了些,不过袖口被挽到了手肘上一点点,倒也没掩盖主人的气质。手里握住的小毛笔灵巧地给一纸娟秀小楷点上目睫,王忠只觉得眼前有墨香慢慢化为实体,可亲可感。一下子回过神来,“咳,那么你忙吧,微儿应该还在做功课,我还有事,先走。”白冉还未及道声谢,男人的背影匆匆离开。手里的笔顿了一下,微儿她,学的好像是特工那一套吧?白冉怔怔,这样怕是最好的选择了,随即恢复了从容,不知今年何时出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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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投资铁路的事我已经跟对方谈妥了,至于我们出资多少您定,对方还会派人来,到时候按比例分红。”方正从书里抬起头来,“恩,那就安排在后天谈好了。”方迩记下来,刚想走,父亲叫住了他:“迩?”“您还有什么事?”“你弟弟……方且他最近有没有消停一点?”听到父亲叫得这样生疏,方迩不禁有些担心,“放心好了,最近我一直看着他,不会出什么乱子的。”方正没说什么,方迩忍不住补了几句:“爸,小且他毕竟才从国外回来,思想有点前卫是正常的,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做事情欠考虑,您不能……”“别说了。现在的形势你不懂,只要把他给我看好了就行。”方迩黑着一张脸,弟弟的消沉他也看在眼里,家中事务自己已经帮着在管了,可弟弟没有丝毫要插手的意思,爸这里的态度又一直这样强硬……不就是东洋人要合作嘛,合作便是了,怕什么!整天搞得神经兮兮的,方迩终究与父亲闹了个不痛快,待放好文件,就毫不犹豫走向了方且的房间。
“弟弟,小且?”方且立在窗前,仿佛听雨听得入了迷,许久没有回话。方迩不管他有没有反应,径直坐在床沿上,“方且,不是我说你,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一天到晚发呆过日子也不是个事,就算你不想管家里的生意,最起码你要找个喜欢的事情做做……”“哥,”方且忽然转过来,眼底漾着说不清的波澜,“既然我学了这方面的内容,现在我想上手一些文玩古物之类的,你能帮我么?”
方迩张着嘴,弟弟一句话噎得他此刻看起来很蠢,但他的确不知道怎样回答,一时间屋内静了下来。只听见窗外的雨声,一如既往的细密,似乎总试着诉说些什么,等你仔细去听,又发现只剩下平庸单调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