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药力上涌,腹中又被那温热的掌心持续揉抚,李惕很快便昏沉起来。
最后一丝意识里,只记得有人替他掖好了被角,动作轻缓。
再醒来时,殿内已点了灯。
烛火透过绢纱灯罩,漾开一片温黄的光。窗外夜色正浓,偶有更漏声远远传来,更显得殿内寂静无声。
三更了。
那么晚,暖阁内竟还陆续有医官进来给他把脉。
李惕静静躺着,任由他们一一诊脉。
宫中处处井井有条,他只在西暖阁住了一日,便已深有体会。
从晨起奉上的盥洗温水,到一日三次准时送至榻前的汤药,再到深夜轮番探视诊疗,一切都有章程规矩,严丝合缝,没有丝毫错漏。
诊脉毕,医官们无声退至外间。隐约能听见低声商议,不多时,又换了另一拨人进来,同样地望、闻、问、切,再同样退出去会商。
如此轮换了三四拨,姜云恣一直耐心坐在榻边。
一只手依旧隔锦被轻按在他腹上,另一只手却执着朱笔,就着跳跃的烛火,见缝插针地又批阅了几份奏折。
李惕隐约记得,他白日也是如此。
只是此刻,天子已褪去了庄严朝服,只着一身月白内寝常服,广袖垂落,领口松松系着,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
墨发也以一根素玉簪随意挽起,几丝落拓。
烛光在他侧脸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晕,勾勒出挺拔的鼻梁与明晰的下颌。
他眉目本就生得极好,此刻敛了朝堂上的威仪,竟又透出一种柔和清雅的书卷气。
李惕怔然望了片刻,默默敛了视线,转而去看暖阁内的陈设。
紫檀木的多宝格上陈着几件古玉,墙上悬着一幅笔意清冷的雪景寒林图,连素面铜熏炉的样式也古朴典雅,不见半分奢靡。就连天子身上的常服亦是色泽素淡。
是了……其实他也曾听过天子美名。
在那些说他“平庸怯懦”的流言之外,偶尔也曾有风声传来,赞新帝勤政节俭、礼贤下士、夙兴夜寐、心系黎民。
为何当年,他偏偏只将那些不堪的言语听了进去,还深信不疑?
终于,须发皆白太医院院使亲自入内,躬身回禀:“陛下,靖王世子脉象虚浮,中气大损,根基已伤。当务之急,宜先以温补之药固本培元,辅以针灸导引,徐徐温养,切忌再受寒凉劳顿。”
“至于那蛊毒……臣等必当竭尽全力,广寻良方,以解世子之苦!”
老院使声音微顿,抬眼觑了下天子神色,方继续道:“只是……此蛊阴诡异常,非寻常药石可缓。一日未得解法,便须得……须得陛下每日贴熨世子关元要处,加以揉抚疏导,方能勉强护住脏腑根本。”
日日揉抚。
李惕指尖微颤,只觉得荒谬至极。
以天子万金之躯,日日照料他这个待罪之臣……?
殿内寂静。
姜云恣抬眼,一双清浅瞳仁向榻上之人:“李景昭,方才徐院使所言,你可听清了?
“若无疑议,便照他们所言,在宫中先好好将养一年。”
“……”
李惕喉间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此事于礼不合,于制不合,他怎敢僭越至此……可最终,所有的话又化作一片空茫的涩然。
13.
太医院院使退下后,殿内重归寂静。
姜云恣揉了揉眉心,倦意漫上眉梢:“困了。”
他起身,将那本批了一半的奏折随手丢在李惕榻边:“看看,换作是你,会怎么批?”
“……”
天子逼他逾矩。
李惕恍惚,只得拿起细看。
奏折是北境都护府呈上的,言边境游牧部落首领遣使求开五市,愿以良马牛羊换中原丝帛、茶叶、铁器。然该部去岁曾劫掠边境三镇,杀掠百姓数百,朝中多主张“夷狄无信,当拒之伐之”。
“微臣……不敢妄议朝政。”
姜云恣低笑一声:“你当年写‘九重宫阙锁寒雾,不及南疆一隅春’时,可比如今胆子大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