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四月初的旧金山很少下雨。
孟周离开公寓时,带走了房东放在门口的那把黑色长柄伞。雨下得很大,雨滴沿着伞面的脊骨徐徐滑落,因为足够大,倒也没有淋到她。只是大伞与她瘦小的身材形成强烈对比,衬得她又柔弱了几分。
她回忆起那天顾宜止嗓音沉的恰到好处。
“别让我等。”
......
她的英文不好,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连和人说话都恐惧,她哪来的信心能说服他什么。
她来的很早,提前了约莫二十分钟坐在靠近街边的落地窗旁边。来往的行人并不多,午后少见的宁静。她点了一杯平白,入嘴是浓郁的奶香,舌尖上丝丝点点的甜。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一下、二下、三下......
当她数到一千三百六十九下的时候,桌上的咖啡已经见底,她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然后就是那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随意地套了件卫衣,肩上淌着一些细小的水珠,依旧是那股子随意的气质,而又清冷卓绝,世间无二。
当他的视线投向这边时,孟周冲他笑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样子抬手看了眼表。
四点二十。
店里的人不多,店员从他进来时视线便没从他身上落下。他落座,甚至没看桌上的饮品单,径自点了杯冰美式。
“你迟到了。”
“是吗?”
语气绝无一丝歉意,事不关己地招呼侍者买了单。
......真是恶劣。
孟周总觉得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守时的人,晚到一个半小时绝对是故意的。
她今天早上大约十点才醒来,比药物说明书上的八小时睡眠时间还短了两个钟头。吃过早午饭,这会儿倒是有些饿了,早知道来之前把房东给她准备的华夫饼啃了就好了。
顾宜止点了杯冰美式,冰块浮在淳香的咖啡上面,是很纯粹的黑色,不加奶不加糖。
孟周盯了片刻,问他:“苦吗?”
他抿了口咖啡,面无表情地抬眼望她:“孟小姐,我也尝试过说服自己接受肇事者的和解。但是,受伤住院的这几天,我的确因为无法工作产生了较大的损失。我能体谅你作为一名留学生,在没有收入来源的情况下,这对你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他顿了顿,漆黑的眸子冷冽地直视面前微微蹙眉的女孩,继续:“如果孟小姐希望与我和解,请给我一个合适的方案。”
......
孟周自认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这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实在抱歉,顾先生。正如您所说,我确实无力负担起全部的赔偿款......”握住咖啡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隐隐发白:“我不是想要赖账的意思!你是因为我受的伤,我会负责到底的。我现在手头上只有五万左右,剩下的我会尽量想办法……”
“我是说,我们可以私下签署一份和解协议,也请求你不要采取诉讼的方式,我怕我的签证会受影响……”
顾宜止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小心翼翼,纳闷乔治这家伙到底是作了何种程度的威胁。他甚至留意对面的女孩眼神深处的氤氲,湿漉漉的,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我一定会赔付的,我保证。”
她颤颤举起三根手指。
玻璃窗外有车辆驶过,鸣笛时他和孟周的视线短短相接,他语气平静:“孟小姐,我并非是不信任你。你知道,像你这样的留学生,一旦回国,人不见了,我的赔款岂不也没着落了。”
孟周紧张地从帆布袋里翻出学生证,“这是我的学生证。我才大三,我不会跑的。”
Meng Zhou,UCB Visual Arts.
(孟周,视觉艺术专业。)
顾宜止淡然地扫了眼,证件右侧的一寸照里,女孩的眼睛发亮,盈盈笑着。
顾宜止嘴角一勾:“口头承诺是最无用的。”
女孩的眉头更紧了。
她似乎在内心挣扎犹豫了一阵,许是下定决心一般,从帆布袋里又拿出什么东西,郑重其事地递给他。
他接过。
是护照。
“顾先生,这是我的护照,先暂存在你那吧……付清赔款之前我不会离开的,我会负责到底!”
孟周听见他淡淡地“嗯”了声,却也不明白他的意思。侍者见她杯子里的咖啡见底,礼貌地询问她是否需要其他餐点或是饮品。
她要了杯冰美式。
入口却是极致的苦,她不动声色地将剩下的咖啡推远了些。
她听见他问:“说说你的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