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台阶下下马,雅各在他身后走下马车,两人并肩走上台阶。
太阳正从圣里丹托大教堂的背后升起,尖顶被淹没在不算明亮的阳光之中。晨祷的教徒正在从教堂中出来,并没有过多地注意身着常礼服的路易和雅各。
“我理解您不愿让斐德莉卡公主完婚,”雅各低声说。“但对君主来说,宝座从来都比爱情重要。何况,公主并不能成为您爱情的归属吧。权力的争夺是一种无限的缠斗,您的一切都会卷入其中。作为君主,您不应该有不伦之情这样的软肋,不然就要穷尽一切精力、代价去保护它。”
路易望见他担忧的面容,苦笑道,“对于我、路易·莱茵菲尔德来说,她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何况我原本不需要卷入您所说这样的缠斗,因为皇位本来并不属于我——如果不是父亲和我的兄弟们被杀,哪有我的机会。”
“您错了。”
雅各难得的、直截了当地反驳他。“我可以按着圣坛起誓:如果腓特烈陛下活着回来,您会被立即立为皇储。他早在您刚刚洗礼之后就与内阁立约,由您继承皇位。请永远别再有‘皇位不是您的’这样的想法了。”
“在这种时候给我这样的惊喜吗。”路易苦笑,“您也知道的,他死前那十年的不闻不问,算怎么回事?”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礼拜堂门前。圣堂以内暗如浓暮,神像在烛光下如同鬼魅,背后黑暗的壁龛和拱门似乎将有恶魔出没。浓烈的熏香气仿佛葬礼,若隐若现的赞美诗像是魂灵的低吟。
教宗正站在神像下面,已经看见了路易,远远地向他致礼。
“我现在没时间向他问道,可他这时‘召见’我,却又不得不来。”路易嘲讽地低声说,就要向教宗走去。
雅各轻轻拉住他的袖子:“请您千万、千万不要对教宗不敬。您要知道,理论上,您的权力由他而来。一旦引起什么严重的后果,——臣民是可以对您解除效忠的。”
路易没有回答,雅各已经放开了手。路易轻轻拍了雅各的后背,摘下帽子,走进那阴暗之中。
在这神的领域之中,没有信徒为他起立,唱诗也没有为他停止。教宗那身着洁白亚麻布修士服的身影在圣堂中越发显明,双眼依然陷在黑影之中。教宗抬手指了一个方向,路易会意,与他同去。
转过神像侧面的门,是教堂花园侧面的长廊。阳光斜斜地穿过染色玻璃,将斑斓的图案扭曲地映在教宗的长袍上。两人的脚步空寂地回响着,仿佛长廊无穷无尽。
“我不知道,陛下,”路易首先开口,“您为什么要在这时召见我?我从没有试图比父皇更多地干涉教会,圣座似乎也不打算干涉帝国政权——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矛盾。”
在他前面的教宗答道,“我也并不是为了索要什么才请您来的。只是想提醒您,居于世俗之巅,会离深渊更近。”
一阵恶感从胃部涌起,路易没有继续发问。有一些教宗不啻圣人,然而这一位并不是会主动关心教徒心灵的修行的。说出这种话,无非虚伪罢了。
教宗在一个房间门前停下,用袖中的钥匙打开房门,然后将路易让了进去。
路易低头避过门梁,走了进去。他的双眼还不能适应房间里的阴暗,便听见身后的门被关上了。
阳光从墙壁高处的格栅照进来,却并不能照亮室内。面前不远的、墙壁的神龛里立着神像,旁边点着两盏几乎快要熄灭的蜡烛。除此之外徒有光秃的石质四壁和地板,已经因为时光侵蚀而凹凸不平。没有桌椅,没有地毯。
这是苦修者使用的房间。路易虽然没有见过,也能猜得出来。被囚禁的恐惧几乎攫住了他,教宗的脚步声才从他身后传来。
路易站在神像的对面,冷笑,“这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陛下是希望我跪下祈祷,还是忏悔?”
教宗露出那似乎慈爱却全无温度的微笑:“那要看您是否自觉有罪。”
路易知道,正确答案显然是有罪。他沉吟了片刻,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又说了那样的话,教宗显然是知道些什么。也许就是安雅在离开前、甚至更早透露的。
教宗垂下袖中的六芒星吊坠,路易迟疑了一瞬,握住了。然而念珠链还缠在教宗的手腕上。路易以为这样的姿态已经几近屈从,却不知应该担心比这更大的让步,还是这样的屈从仍旧不够。
“我们不能坐视您受到诱惑而犯下大罪,更不能坐视贞洁的妻子被不伦的妇人侮辱。”
即使有所预料,愤怒的袭来依然让路易浑身颤抖,不由得拉紧了念珠。“没有人诱惑我;如果这算罪状,缘起在我,无论审判、惩罚,甚至逐出教廷,应该落在我头上。”
“那被侮辱的,指控的是那不洁的妇人,反而在同情您的受害。”教宗不为所动。“我又何必为教廷树下您这样的敌人呢?您的几无败绩,就是神与您同在的证明——您只是不知道。”
这是在承认自己和教廷的怯懦,却还在为自己以一个女人为敌来寻找理由。路易看得见教宗那转瞬即逝的恐惧神情,却被他低垂的目光掩饰了。
“她需要认识到自己犯下的罪状,需要忏悔,需要受到羞辱——”
哗啦一声,路易感到手上的张力突然松懈,才意识到珠链竟被自己拉断,念珠滚了一地,只有六芒星吊坠还在手中。教宗的双眼望着地面,不知是淡然还是恐惧。
“这对圣座有什么好处呢?”路易反问。“您既然不愿与我为敌,又何必用这来威胁我?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您不应该有这样的软肋,不然就要穷尽一切精力、代价去保护它。”
“正义,需要有人主持正义——”
路易几乎要冷笑出声。“希康伯尔的主教续任权,用这赎回对她的羞辱和对我的支持,够么?”
“教廷并不是乞丐,陛下。”
“加上图灵根和菲森?”路易又问。教宗没有回答。“承认‘教宗永无谬误’?——如果这还不够,我只能尽我所能地守护她,而不惜与您为敌了。”
“我们的目的当然不是羞辱那位公主,”教宗答道。“只是她必须忏悔。像您一样忏悔。您请不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教宗绕过路易,在他身后打开了门。阳光照进来,路易站起身,将手中的吊坠丢在地上,不等教宗的陪伴,便转身离去。穿过柱廊,回到礼拜堂,神像高至将倾,唱诗班的歌声单调嗡鸣而令人眩晕。坐在长椅上祈祷的信徒,看起来愚昧而麻木。只有门口的阳光里,须发皆白的老人如同神使,虽然忧虑,但洁净而高贵。
雅各望见路易的神情,忧心只有更甚。
“我几乎放弃了所有父皇从教廷夺取的权力,”路易道,抬手戴上帽子。“好换取他们放过伊蒂卡。教宗似乎还不知道檄文的事。我只能祈祷他们不会在战争中出尔反尔。”
他试图对雅各解脱地笑笑,后者却摇摇头,从衣兜里掏出手帕递给他。路易这才发现,手上是纵横交错的血迹,掌心刺眼的、被六芒星的尖角戳破的六个伤口还在汨汨流血。他默默擦拭手掌,然而有些血迹已经开始干涸,并不能擦掉。他只得简单地将伤口包上。
“雅各,……”他将自己的哽咽和恐惧通通吞下去。
“……我怕他们伤害伊蒂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