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多年后,扬灵一直在后悔,如果他那天再执拗一些,那么,一切是否就不会如此发生了?世事是如此莫测,那音容笑貌转瞬即逝,消失在时间的黑洞中,再要捉摸,却如烟般飘散,无迹可寻了。
那是端午节后的第六天,泓儿终于在那件织金彩大红嫁衣上绣完了最后一朵花瓣,她细细地打了一个结,剪断丝线,将嫁衣摊在床上,静静地看着。
火一般的艳红,团着海棠、牡丹、莲花,游着戏水鸳鸯,飞着上枝喜鹊,金丝播洒,显得格外炫目。
泓儿布满血丝的眼角生动了一下,便将它仔细叠好,连同同样织金彩的被面盖头一起,包进了包袱里。
“姐,你绣完了?”扬灵惺忪地睁开眼。泓儿恐怕又是一宿没睡,扬灵想,说是要赶在今日之前绣好,给邵家送去。那盏小灯在扬灵浅浅的梦中几次摇曳,直到天光亮起。
“嗯。”泓儿有些疲惫地应了一下。她确实一宿未眠,和邵家约的日子便在今日。今日,即将出嫁的邵家小姐便可着这件绚丽无比的织金彩嫁衣,在妆镜前舒展腰身,而泓儿,则可真真切切地领到自己的第一笔工钱,用一针一线日日夜夜挣来的工钱。
这嫁衣将会惊动扬州!泓儿有些激动地想着。如果邵小姐穿着它上花轿,在吹打声中穿过十里长巷,再在婆家的高堂华庭前走出轿门,那时,所有的人,男方的、女方的亲朋好友都会看到这件嫁衣,他们会为之惊叹。很快,坊间巷里会有人流传着关于它的传说,会有更多的闺阁女眷听说薛泓绣女的名字,争先地拿着湖绸苏绢来请她。
到那时,泓儿便可真正地独立了。
我必须靠自己。这是泓儿那天从宋老板后宅出来时,闪过她脑海的第一个想法。她不是聋子!她怎么会没有听到后院传来的声音!虽然只是偶尔下楼时的几次。那个尖利的嗓音,却是无比清晰地刺进她的耳朵。“小寡妇。惹麻烦。”只要几个词,她便完全明白了。她知道她是被嫌弃的,但她不甘心。为此,她回去后,又重新修改了嫁衣的纹样,增加了花饰。以前,她只是为了得到那一千文的赏钱而绣,如今,她却为了一件震惊扬州的嫁衣而绣了。
这样自豪地想了一番,她又突然有些心虚。真能如此吗?它真的能震惊扬州吗?或许巧工坊中还有比它更美更好的。毕竟自己只是个无名小卒,而扬州,则是汇集天下顶新奇、顶精致的绫罗绸缎的销金窟!
“姐,先歇息吧。你已经三天没睡好觉了。那邵家,我来去吧,是安乐巷是吗?上次来时我们经过过,我晓得路。”扬灵已穿戴好了,对憔悴得苍白的泓儿说。
“不,我要亲自送去,我要亲眼看见邵家小姐穿上它,我要亲耳听听周围的人说它是无双的。”泓儿在心里喊道。她转过身,努力使自己显得精神一点:“不用了,扬灵。反正邵家也不远,姐姐去去就回。再说,若人家对花样又不满意的地方,对我说了,我也可拿回来改。”
“可是姐,你太累了。”扬灵的眼睛亮亮的。
“没事,姐撑得住。这是高兴的事,姐便来了精神了。”泓儿挤出一点笑容,“你莫操心。”
说着,泓儿轻轻抚了抚扬灵的头:“我取了钱回来,以后我们的日子便好过了。欠宋老板的房钱也便可以还上了。人生最怕一个欠字……”说到这里,泓儿有些哽咽,“好了好了,便在这儿乖乖等姐回来。”泓儿拎起包袱,便去门边。
“姐!”扬灵突然又喊她。
“怎么?”泓儿又转过头。
“早点回来,我等着你。”扬灵迟疑了会,说出这一句。
“莫急,我马上就回来的。”泓儿最后对那站在屋里的男孩笑了一下。满窗的阳光恰好泻进来,在他身后洒了一地。真美,她心中突然有点留恋,但随即对自己笑了一下,便出门去了。
随着门又“吱呀”一声被带上,少年心中空落落的。
可是这一去,扬灵却没有等得姐姐回来。
从阳光打窗到日上中天,再到红轮西坠,窗格曲曲折折的影子在地板上移了又移。扬灵几次趴在窗上,向那熙熙攘攘的街上眺望,几次在狭小的斗室里来回踱步,又几次咚咚跑下楼,站在“凤来客栈“门前的石阶上向左右望去,人影,各色的人影,着精致或粗陋的衣衫,张着喜悦或惆怅的脸,从这头走来,向那头走去。
但是始终没有泓儿的身影!
她不该去这么久的!扬灵用各种理由告诉自己,或许邵家主人欢喜了,留姐姐用饭,或许那邵家小姐不好伺候,挑了许多毛病,让姐姐忙乎,改来改去,误了时间,或许,姐姐已经回来了,只是顺道去绸缎铺子买布料,耽搁了,或许……
几次,扬灵感觉自己看到姐姐了,从人丛中时隐时现地走来。他兴奋地打断一切“或许”,想冲上去,抱住她,把头埋进她怀里。可是,那景象却瞬间散去。他看到的也许不过是个黄着脸的婆姨,匆匆走在人声喧嚷的尘路上,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过去了。
姐姐呢,我的泓儿姐姐呢?
扬灵的心渐渐沉了,冷了,寒意升起,裹着他。“她不会……不!”但是,晚照已搭在街口的垂柳上,西天已是绯红残阳,几只鸦雀咿呀掠过飞檐,向巢归去,时辰,已经不早了。
“她不会的……”扬灵对自己喃喃道,但他再也没法说服自己保持平静了。他一转身,回到客栈。正是晚饭时节 ,厅堂里布着的十数张八仙桌旁坐满了客人,伙计们则高捧着菜案来回穿梭,甚是热闹。可是扬灵顾不上这些了。他急冲冲地穿过厅堂,好几次差点和伙计撞个满怀,惹了几声咒骂。他顾不上这些了。他要找宋老板。宋老板正在高高的黑漆柜台后张罗着,又是低头拨动着算盘,又是高声吆喝伙计,又是满脸堆笑地接待客人。扬灵顾不上这些了,他冲到了柜台前,急切地叫着:“宋老板,宋老板!”
“掌柜的,这酒怎么是酸的,他妈的,拿醋来对付老子。”不知哪里的客人又兴起了埋怨。正在吩咐伙计的宋老板又忙向那头应付去。“宋老……”扬灵的声音刚出来,打了个转,就被此刻的嘈杂淹没。宋老板擦着扬灵的身子而过。留下扬灵在原地,心头酸酸的。谁顾得了他?这个世界上谁顾得了他?人们盘旋着,喧闹着,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饭,挣自己的钱,谁顾得了他?
扬灵感到有热热的泪在眼眶中打转。他一横心,扭头向外冲,不顾这喧哗,这沸腾,这饕餮的盛宴,不顾被撞倒的人的怒骂,不顾那热泪已在他脸上淌下,他向外冲。
当他冲到街上时,一阵带着凉意的暮风却让他清醒了一些。暮色爬上来了。绵延的长街,青石板一句接着一句,仿佛无尽的叨语。行人疏了,而街边店铺酒楼的大红灯笼却一线线地亮了,酒气和暖意微微漾出。那洞亮的窗户里面是另一个天地,一个延续着的纸醉金迷的梦。扬州的醉生梦死,此刻还只是开场。
扬灵略略地敛了敛身上着的单衣。虽是夏日,夜,却带来凉意。他面对着长街,仿佛想将它看穿似的。但是,那一块块的青石板却始终没有给他带来那个身影,只是将失望覆盖在他眼上。
“安乐巷,邵家。”扬灵念叨着这两个词,他在长街上小跑起来,踏过石板,那把笃笃的轻嚷留下后面。“安乐巷,邵家”。在灯火和暮色的交织中,他摸索着那一日湿漉漉的记忆,左拐,向前走,在昭乐酒楼处再右拐……
当他在这条幽长的巷子里找到了赫然着“邵府”两个字的大红灯笼时,他心里一阵激动,这里便是了。他定了定神,上前轻叩着兽头含着的铜环,无人应答。他又重重地叩了几声,直到那朱漆大门缓缓拉开,一张衰老而坎坷的门房的脸被灯笼的熏光映出,他疑惑的目光游走在眼前这陌生少年身上。
“对不起。”扬灵有些怯怯地问,“您,见过我姐姐吗?”
看到门房的疑惑更浓了,扬灵忙解释道:“就是,就是给邵小姐做嫁衣的。”
老人结着的脸缓开了:“噢,你说的是薛姑娘吧,见过的。”
“是吗?”扬灵的眼放出光来,“那她还在吗?”
“走了,上午送完了嫁衣,主人打赏了,便走了。”门房这几句话却如一盆冰水般,一下子浇灭了扬灵燃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