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扬灵手里攥着那只并不重的钱囊,犹豫着。
他不时抬头看看,“华锦堂”那三个字烫金煊然。衣着鲜丽的人们从那裹了黄铜的门槛上进进出出,衣冠珠翠,迎着那盛照的太阳,一阵炫目。
他回过身,似不敢当那阵炫目似的。低下头时,再次掂了掂那钱囊,二百二十八个钱都在里面。岁考之后,他补上了廪膳生员,从此每月便有粮银之供了。这是他攒下的,也是他凭自己力量得到的奖赏。
他终于自立了,不需要再靠着别人了。姐姐不是说过么:人生最怕一个欠字。他在想着,他要还了。
但她是不会让我还的。他忧郁起来。她是那般真心对我的,为了我,连自己都不顾惜。我若要还她,却是还不尽的。
他很惭愧。好几次在夜里,他辗转着,想念着她,难以入眠。
这是这样的幸运呢?那时,他已经绝望了,在这令人目眩的销金之城走投无路,饥饿耗尽了他的体力和尊严,在那堵白墙边倒下的那一瞬,他以为一切都要终结了。可是她,救了他!风过梧琴,那是怎样明媚的眼神!当他惆怅无因时,她便在他身旁,那般温柔,那般亲切,宛如,宛如……
他印象中的母亲是模糊的,甚至,带着几分悚然。那时,他还是那么的小,爱抚、亲切的眼神、枕边的低唱,这些,仿佛缥缈的梦,在他最初的记忆中飘过,随即沉入深潭,惊起黑色的水花。
他不知道母亲怎么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病,是怎样的邪魔摄住她的心魂?她披头散发,声嘶力竭。他害怕地蜷缩在角落里,直到父亲将自己揽在怀里。他投入那片黑暗,啜泣不止。
那日姐姐咬破嘴唇,流出血来,竟是与他记得的母亲那般相像的。
可那是我的母亲啊!小小的他什么也做不了,生生地看着母亲在歇斯底里中精疲力竭地倒下,生生地看着,曾经的笑容被湮没在黄土中,再难寻觅。
母亲,成了他在最深沉梦中的幻影。
直到,她的来临。
“我定要护着你的。”她这般坚定地看着他。那是母亲的爱么?他无措,他惘然,他不知,失落的母爱竟会奇迹般地回来,他从未承受过!
他多愿与她在一起,听她抚琴,听她无声地诉说,看她回眸时的明媚,和那眼角中流露出的慈祥。有时他好希望,这便是他的母亲,他投入她的怀中,小声呢喃,无拘无束。
但是,她不是的。
他不忍看见,她强颜欢笑后的苦涩,他不忍看见,她用脂粉掩住的伤痕。那日,他多么想说一句:“我也要护着你的。”但他说不出,他太弱小。他恨自己,眼见她受苦,自己却仍要低声下气,去面对那个如此暴虐她的人!
她为何要嫁与那样的人?自从那日看见她的伤疤后,他便恨恨地疑惑不尽。但有许多事是他所不知的。她不愿说,那是她心底的痛,那抹忧郁如雾般笼在她的眼睛里,拨弄不开。他也不敢问,只默默地注视,背过身去叹息。
风来了,漫漫地在耳边低语,随即又被那市井的喧哗驱散了。他意识过来,回过身,再次面对“华锦堂”那金碧辉煌的门面。这是扬州最好的头面店。而他,现在仅有二百二十八个钱。
他曾悄悄问过岳朗,若要送女人家东西,最好送什么?这位大哥般的同学在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直看得他脸红了后,很稳重地说:“女人家,没有不喜欢头面首饰的,这是她们常戴的,最可铭记。”
最可铭记?于是,他便下了决心,要买一件簪子与她,让它在她的鬓角伴她。
如他在身旁。
他终于鼓足勇气,抬脚进门去了。热情的伙计立即接住了他:“这位公子,大驾光临,来敝店看看,这里有和田玉的扇坠儿、玉佩儿、顶簪儿,最适合您这样的斯文公子了。孔圣人说过嘛,君子比德于玉……”那口齿伶俐的伙计引着他去看那一等公子哥的配饰。
扬灵略瞄了眼,轻声说:“我不是要买这些。”
“那公子您要什么,尽管开口。不是我夸口,这东方的海珠,西方的宝石,北方的金银,南方的翡翠,本店应有尽有,都是名家治的,式样奇巧精致,包您满意。”
“我要买支……簪子。”扬灵犹豫着说了,又立即补充一句,“女人家戴的那种。”
那伙计世故的脸上立即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神色:“公子倒是个多情人。来来,您看这边,这里有金簪子、银簪子、累丝的、攒珠的、错金的、嵌猫眼儿的、雪蛾儿、如意儿、梅花儿,就看您中意哪个式样。”
扬灵因伙计的话又窘红了脸,忙伸头过去,只见那一片锦盒中列着数十件各式花簪儿,闪着熠熠的光,一件件看过去,真是精巧地可爱,看得扬灵的眼都花了。
“这只蝶儿簪是顶新的式样,象牙的簪柄,金片儿镂成的蝶儿,狮子国红宝石嵌的翅眼儿,名匠祝西青的手艺,若是戴在那位姑娘的头上,啧啧,那真是天人下凡了。公子,您看如何?”伙计见扬灵看了许久没有说话,便指着一只簪子介绍着。
扬灵仔细地看了看那只蝶儿簪,端的是精巧,只是显得太花哨些,想来她平日喜素净,不知会不会喜欢,想了一会,问伙计说:“这只簪儿,多少钱?”
“公子您是识货的,这材质、这做工,给别家怎么都要三十两银子,见公子是个痴心人,我也便爽利些,开最低价,二十两银子,您看如何。”
“二十两银子!”扬灵差点要叫出来。他长到这么大都还不曾见过这么多银子呢。他不禁倒吸口凉气。
见扬灵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伙计便料知他没这么多钱,换了口气说:“若实在诚心要,便算十八两银子。公子,这可以照顾您了,全扬州也不会有的。”
“您……您这儿有便宜些的簪子么?”扬灵红着脸,小心地问。
“有啊,努,那边。”伙计的脸凉了许多,向角落里的一个木柜努努嘴说,“素面的银簪子,二三两银子就有。”
“这……”扬灵愈发窘了,那声儿也弱弱地,“还有更便宜的吗?”
“那公子愿意出什么价钱呢?您说了,我再看看小店里有没有。”伙计仿佛看穿了他钱囊里的斤两,叉起了手说。
“我……”扬灵抚了抚腰间的钱囊,羞涩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钟德,怎么了?”一个醇厚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只见一个中年人,略有些沧桑的方脸膛,一双眼睛却很明亮,留着三绺须,着一身海青直裰,戴着顶六合一统帽,绕过柜台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