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好大的毛毛虫，斑斑斓斓，从天而降，扬灵想躲开，却被它多毛的脚一把攥住，紧紧挽着，毛茸茸的触角随即钻进了他的鼻孔，他不能呼吸，那触角还在深入，攒入脑壳……

“他醒了！”一个稚气的声音叫道。

扬灵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鼻子，却发现鼻子上被插了支“狗尾巴草”，“狗尾巴草”的一头攥在一只脏兮兮的小手里，手的主人正张着一张稚嫩的脸，小眼睛溜圆晶亮，一个蒜头鼻翘翘的，却以一股恶作剧的邪劲笑容望着扬灵。

“你是谁！”扬灵一下子坐了起来，忙去摸作枕头用的包袱，却发现包袱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那个玩狗尾巴草小孩身后的大男孩手里，已被打开，衣服和书摊了一地。那个大男孩十五岁的样子，嘴边已有一圈细软的胡子，正用小指勾着那只荷包，打着风车转。周围还有七八个男孩子，从六七岁到十来岁不等，都叉着手，却做出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江湖气。

“你睡得好死，我用狗尾巴戳了你好久啊。”小男孩站了起来，得意地晃着狗尾巴草，一边向后边的大男孩请功似地谄笑。

“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抢我的包袱！”扬灵似乎认出了他们。这伙孩子都是扬州街头的小混混，讨钱要饭，当扒手，打群架，什么都干。扬灵一直很注意地避开他们，不招惹他们，但是今天，他们却主动招惹上来了。

“我注意你很久了。”那个拿荷包的大男孩停止了转动，把荷包攥紧在手里，上前了几步，“在扬州混，不知道哥能行么！”他呲了一下嘴，露出的一排牙齿却缺了颗门牙，“老四，告诉他我是谁。”

另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扯开了说书腔：“这位便是威震扬州、无人不知的青龙帮帮主，江湖人称入云龙大侠的汤大圣是也。我乃军师王四圣。”

那位汤大圣摆摆手，军师王四圣便闭了嘴，又叉手站在一边。汤大圣开口了：“你小子，在扬州城里混了这么久，也不来参见大当家的，懂不懂规矩啊你。”

规矩？扬灵冷笑一下。官差有官差的规矩，流氓无赖有流氓无赖的规矩，现在这群小混混也来讲规矩。扬灵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埃，上前几步，走到被打乱的包袱旁，旁边两个小混混紧张起来，正要阻止他，可他只是拾起了散在一边的那把桃木梳子，把经过一夜散出来的头发梳直拢好，当中盘了个髻。这从容不迫的举止，把小混混们惊讶得一怔一怔的。梳好了头，扬灵才说：“我与你们不是一行，自然也用不着守你们的规矩。把包袱和荷包还给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哼，仗你读过几本臭书，装什么清高。”那个汤大圣对扬灵这明显带着不屑的话语和行为十分愤怒，他朝扬灵的书上唾了口浓痰，扬灵急去救时，那本《楚辞》却被汤大圣一脚踩住，来回用力摩擦几下，便狼藉不堪了。

扬灵火了，眉间的青筋又抽动一下：“你们，你们欺人太甚了，我又没有招惹你们！”

“哼，没有招惹我？在扬州混，又不来参拜当家的、进孝敬，就是招惹！”汤大圣也横了一句。

“我不是混混，我不讨饭，不偷不抢！”扬灵抗辩着。

“谁他妈的生下来就讨饭，就偷就抢！”汤大圣也怒了，大叫一声，“你不就仗着还剩几个臭钱吗。快了，都睡上大街了，还不最终得落到我们这条道上。老子是看得起你，给你条活路，让你把这小银子做了孝敬，老子收你入帮做小弟，以后也好照顾你。”说着，顿了顿，白了白扬灵，“若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会有你好受的！”

“我是生是死，也用不着你操心。”扬灵昂了昂头，“把包袱与荷包还给我！”

“呸，老大，这小子嘴太硬，让兄弟们教训教训他。”王四圣啐了一口，凑过来怂恿道。

“这小子嘴硬，不知道骨头是不是也这么硬。”汤大圣恨恨地说，“兄弟们，咱们今天就修理修理这个愣小子！”

七八个小混混立即活跃起来，一拥而上，打脸的打脸，扒衣服的扒衣服，踹脚的踹脚，仿佛一群蚂蝗吸噬上来，扬灵根本摆脱不了，只能左一拳右一脚地挣扎着，但也抗不住有好几拳打在旧伤上，惹起一阵阵钻心痛。他咬紧了牙关，发疯似的四面出击，有一阵都唬得小混混们不敢上前了。可是，“砰”一声，一记闷棍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砸在扬灵额头的杖疮上，一下子，伤口裂了，鲜血哗哗往下淌，扬灵头顶一黑，跪倒了下来。小混混得了便宜，纷纷上前，架胳膊的架胳膊，把腿的把腿，把扬灵硬生生地俯扣在了尘土地上。

扬灵努力地睁了睁眼，血还在顺着脸颊一滴滴地淌，尘土飞扬，搅得他的眼花花的，只见几双赤脚在动。不远处，落着一把沾了血的粗木棒。

“哼，绣花枕头经不起打，才几个回合便趴下了，逞什么英雄！”汤大圣得意地踹了扬灵一脚。扬灵使劲地挣扎了一下，表示抗议。

“还不服！”汤大圣恼了，“看你还能硬到什么时候。兄弟们，扒了他的衣服！”

几个小混混立即七手八脚地去拉扯扬灵的短衫，不顾扬灵的挣扎，把它给扒了下来。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小混混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伤，全是伤，有的是紫瘀，有的是疤口，有的疤口在刚才挣裂了，重新冒出殷红的血，密密麻麻的伤口在那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狰狞。

“这……”汤大圣有些无措地看着他手下，不信任地问，“这是，你们打的？”

小混混都纷纷摇摇头。

“身上的伤，有的是扬州税使太监马堂的龟儿子赵九打的，有的拜扬州泼皮庞三胖所赐，头上的这一杖是江都县差官赏的。你们的功劳，我自然也记得！”尽管嘴上沾了好些尘土，扬灵硬是扭过脸，大声说着。

“嗨，这小子倒是把黑白两道都得罪了，好啊好啊，是条硬汉。”汤大圣倒是赞了一句，“你能够活到现在，也算不容易，哥今天也不想把你玩死了，否则捡了别人剩下的便宜，坏了哥名头。”说着，汤大圣做了个收手的动作，小混混们便放下了扬灵。

扬灵感到手脚上没了压力，自己却是一点劲都没了。他不愿让汤大圣看到自己像一滩烂泥似的趴在地上，于是他忍着痛，强打着精神，坐了起来，直愣愣地盯着汤大圣。

“别那样盯着我！”汤大圣被他看得有点心虚，“我放你一马，可不意味着咱们的恩怨到头了。你总有一天会来求我的。弟兄们，收拾收拾，走。”

小混混们忙不迭地收拾起扬灵的包袱，便要拿走。扬灵犟着最后的力气大喊：“还我的包袱！”

“你还嘴硬！”王四圣啐了他一口。

“靠了这点臭钱，你才犟着，我看你犟到什么时候！”汤大圣哼了一声，做了个手势，便领着小混混们扬长而去了。

血还在流，流进扬灵的嘴里，腥腥的，又咸咸的。

他仰起头，一道苍白的阳光从那灰蓝的屋脊上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