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扬灵一路跑着。

灯红酒绿的景色贴着他，嗖嗖地如风驰过。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温软而醇香的陷阱。扬灵感觉要陷进去了。他拼命地跑着，拼命地把繁荣喧嚣甩在后面，仿佛一迟缓，这里的温柔乡便会张开大口，将他吞没似的。他跑着跑着，直到闯入一条漆黑的小巷，直到夜的静谧重新升腾上来，安抚着他，他才停下了脚步。

他四周望望，没有人，没有声音，头顶一线的天空，寒星眨眼。

刚才发生了什么？仿佛一场梦，一场瞬间化为碎片的梦，碎片飞起来，星星点点，带着诱惑、阴谋围绕着他。

还有，一丝温存。

他不自觉地展开自己的手。手温温的、柔柔的，一丝神奇而又细腻的感觉顺着指尖，流过手掌、手臂，通透全身。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是，美好。

但是，她要干什么！

扬灵有些战栗起来。他猜测着轻岫的行为。她莫不是要，要钱，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呢？可我穷得……

猛然，扬灵想起什么来了。包袱，他的包袱落在轻岫那里了！

莫非，她要的就是这个！为此，她骗了我！那一把无名业火烧到了心口。

包袱里其实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无非是几件衣服，几本书。

还有一个小小荷包，里面是扬灵一直舍不得花的那六两小银子。

在她们看来，这点钱应该根本算不了什么吧，扬灵冷冷地想着。可是对于他来说，这是使自己不至于堕入乞丐行列的唯一救命绳索！

扬灵有些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巷子幽幽细细的，让人觉得憋得很。于是，他快走几步，出了巷子，来到大街上。

行人稀了，但酒肆茶馆中还是灯火通明。夜风隐约送来昆山腔的悠远，在这不眠的夜，罗织着缠绵的幻梦。

但是梦幻是他们的，扬灵所要面对的，是冷冰冰的现实。

我该怎么办？是去向她讨还包袱吗？她会怎样对我？拒不承认，冷嘲热讽，栽赃陷害，还是……

扬灵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世界认识得太肤浅了。在那些幽暗的角落里会蛰伏着怎样的人心，扬灵根本无法把握。

但是，就如此算了，让她得手，让她高兴，让她拿着这锭小银子去向假母请功，而我，明日在脸上抹了泥，跪在路边，去当一个万人唾弃的乞丐？

扬灵的牙关在格格地响。她的眉眼，她的颦笑，她的亲切，原来都是迷人的面具。她只是要我信她，随她走，任她摆布。

早应知道她不是好人！扬灵搜索着刚才的记忆：喝茶的行脚客人提到站关时那一脸涎笑，指路大叔指着她时那勾勾且猥琐的表情。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而我，居然信了他们！我怎么如此愚蠢！扬灵恨恨地锤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不想正打在伤口上，一阵裂骨的痛张牙舞爪，他不禁嗤嗤地轻哼起来。

夜，深沉了。茜纱窗里的如昼灯光，渐渐聚成一点星火，随后，也纷纷熄灭了。扬州终于要睡去，在芙蓉帐底、鸳鸯帷中睡去。他们会有一个好梦，直到明日的初阳映进暖阁，挑逗着他们的眼皮，把他们催醒。

明天？扬灵不去想它了。

“你在这里。”一个声音幽幽地从黑暗中飘出来，如一缕轻薄的烟。

“谁？”扬灵警觉地问了一声。

“你恨我是吗？”声音在黑夜中仿佛带了露水般，迟滞而潮湿。

扬灵不语，他只听见一声怨息，轻轻爬上来，如菲菲雨雾，盘萦在黛瓦挑檐上。

她走出了黑暗。

薄薄的光映在她脸上，苍白而虚弱。妆乱了，带着泪痕。瘦削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手里拿着一个蓝布包袱。

“给你，你落下的。”她简单地说了一句，伸出了手。

扬灵简直愣住了。便是如此？刚才的怨恼、诅咒，都烟消云散了，便是如此？

见扬灵迟迟不过来，轻岫叹了口气，将包袱放在一边的地上，便转身要走。

“你”，扬灵说了一句立即令自己后悔不迭的话，“你不要留些钱吗，我喝了酒。”

轻岫猛然回头，眼睛燃烧起来：“休要折辱我！”

扬灵被她的目光镇住了。这目光是那么愤怒，又是那么失望，仿佛受伤的雌鹿望着伤害它的人。

“对，对不起。”扬灵惊慌得语塞了。

“哼。”轻岫显出刻薄的神情，“难怪你会这么想。似我等贱户，自是贪财行骗，一肚子坏水，没一个好东西。”

“不，不是的。”扬灵竭力地想争辩。

轻岫苦笑一下：“我是骗了你。我根本不知道你姐姐，只是为了勾引你。”说着，她的神色转向忧郁，“我不知也是好事。若是你姐姐陷入此地……罢罢罢，不说此等丧气话。你走吧，以后多长个心眼，莫再被人骗了。”

“姐姐，不知姐姐芳名……”扬灵赶上几步。

“轻岫。”声音再次潜入黑暗中，留下一缕尾声，掠风而过。

一滴，一滴。豆大的水珠打下。

不是泪。

天，居然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