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河进旅顺口,只需半天功夫。
下了船,从张家港向东望,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岸之前,却是辽阔的平原,上有鳞次栉比的房舍,还有良田千顷。旅顺口的军民们,就全靠这一块肥沃的土地了。这些都是洪总兵的功劳。
旅顺水师立屯耕作,亦兵亦民,这种方式,始于元朝,兴于明朝,却由洪总兵真正发扬光大。军费所需巨大,他和朱承贤的野心也大,为了能填住野心,他只好尽可能自给自足。
天气晴朗,地海一片辽阔,袅袅炊烟从房舍中升起。如此温馨的场面,让葛青心神放松。她打趣:“这哪里像要打仗的地方。”
老烟鬼一接触地面,精气神便来了三分,就是在船上因为难受而瞎蹭了一身灰。拍了拍临行前葛青送他的棉袄,极其惋惜道:“哎,早知道就穿旧的了。”
唯独孟怀远仍旧恹恹的。他的眼睛一接触到喜乐融融的农家景象,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雾,说不上来是惋惜、还是心痛。
葛青心思不敏感,没能注意到孟怀远的异常。吴敬文倒是注意到了,但他和孟怀远本就没有任何交情,而且他也不乐意劝。有这时间,吴敬文端起烟枪,美美地抽上一口:还不如多抽两口烟呢!
正瞭望着大好天地,当地总督钱俊生骑着头小毛驴一步三颠地过来了。
葛青有点方,好歹是个总督,连顶轿子都没有吗?她感觉这次“重生”,见识可真不少——意气风发的大将、神神叨叨的教书先生,现在还有骑毛驴的总督。
钱俊生一见来人,并没表现出多大的喜色,反而爱答不理似的:“见过二位将军。”
孟怀远上眼皮一耷拉,算打过招呼了,也不再寒暄,便径翻身上马,往兵营那里去了。
钱俊生暗自“呸”了一声,娘的,碰上个拿乔的。不就是立了几个战功嘛,当谁立不出来似的。再说了,要不是你命好,正好走了狗屎运跟了皇上,哪还能有今天?
钱俊生是个彻头彻尾的武夫。他从小没爹没娘,十一岁就入了伍大字不识一个,武功、胆量缺一概不缺,他上战场不怕死,所以敌人都怕了他。他尤其擅长打水战,天启三年,大豁对东瀛的第一场小规模胜仗,就是由榻带领的。可他也有短板,缺一个有智慧的大脑。所以,他就很服洪总兵,要不是洪总兵,旅顺也没有如此生机勃勃的今天。哪知一朝换了天,洪总兵竟被调进了党中央,被差遣着收拾前朝档案去了。
钱俊生很不爽。
然而官场老规矩,新官到地,自该接风洗尘。钱俊生几番挣扎,终于还是摆了桌子。说到底,孟怀远还是那位的人,得罪了他,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谁知他这么“纡尊降贵”地准备了酒席,孟怀远竟放了他的鸽子!连理由也没给。
娘的!爷爷我还没有摆谱呢,你数数你摆了几道谱了。钱俊生感觉自己要炸锅,幸而吴敬文在场,将钱俊生安抚下来:“钱总督,将军舟车劳顿,加上常年住在西北,不常坐船,有所不适也是自然。”
钱俊生并不太吃这一套:“我看晕船的是你吧。”当谁没看见孟将军刚才翻身上马时有多帅似的!
吴敬文的两条小眉毛跳了跳,抽一口烟,头扭到一边:“你说啥?我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
钱俊生气得直撸袖子。葛青怕把她的老烟鬼军师打折了,慌忙端起酒杯,站起来道:“总督,喝酒!来,我敬您一杯!”
——
回府的路,是乡间的田垄小道,两旁长着麦子,月色正浓。
葛青不胜酒力,喝得头大,嘴巴也有点秃噜了:“诶,老烟鬼,你说说,孟将军平时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啊,怎么今天表现得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居然叫他老烟鬼?吴敬文觉得好笑,他摸了摸两撇小胡子:“孟将军自有他的道理。”
从乡野村夫到中举秀才,从政斗精英到宅斗首领,吴敬文什么人没见过?他摸人专摸七寸。
所以,吴敬文很清楚,孟怀远的那份插科打诨,只在他尊重的人的面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