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青没想到孟怀远会说这番话。
离开?可是能到哪里去呢?她不怀疑孟怀远有劝服皇帝的能力。可逃跑又有什么意思?如果万事都需依靠逃跑来解决,恐怕世上之事便再也没有解决的一天。况且她也想见识一次战争,她相信战争就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没准淬炼一次就如浴火重生。
葛青从孟怀远的马前鞒上取下另一壶酒,猛地灌了一口:“将军若是担忧我的能力,认为我不足以上阵杀敌,那么我就做好后防工作,而且我的学习能力很强,打仗的天分也不低,我想我很快就能适应战场的。如果将军只是为我担忧,那么大可不必。”
孟怀远一把夺过葛青手中的酒壶,抛进海里:“走,我带你看地形去。”
——
乾清宫,朱承德批完折子,还没抬手,羊宝虔就将七分烫的热茶端到朱承德手边。
朱承德呷了口茶,正要放下,却突然来了兴致:“你师父原来就是这么伺候先皇的吗?”羊宝虔把拂子搭在手臂上,弯着腰道:“正是。”
朱承德点点头,过了一晌,兴致不减,又问:“那,是先皇更容易伺候,还是朕更容易伺候?”
羊宝虔感觉这个问题的凶残程度直逼我和你妈掉进水里你先救谁。虽然他不会有老婆,也没法干那种事,可他爱看美人啊,尤其是后宫的美人,那地方汇集了天下所有的娇花拂柳、妖冶美人,就算是望梅止渴也是好的。可这问题如果答错了,可能连看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想起师父说的,伴君如伴虎,凡事要以眼前的主子为重,务必揣摩清楚他喜欢什么。面对帝王,从来没有以不变应万变的说法。
“回皇上话,”羊宝虔低着头,“奴才伺候先皇的时间不长,伺候主子的时间也不长。更重要的是,奴才是下人,皇上既是奴才的主子,也是天下的主子。奴才无权评价主子,只有天下才有。”
朱承德哈哈大笑起来。他很满意羊宝虔的回答:果然是皇宫里生活已久的老人精了,竟然在这么快的时间内知道了他的喜好。
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半夜了,他收起奏折,问羊宝虔:“昨天留宿在了那个妃子的寝宫?”
羊宝虔忙从身后的小太监那里拿来小册子,直接呈了上去:“回皇上话,容昭仪,进宫两年。”
朱承德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一叩:“朕记得西朝国前几日送来一个公主,贺朕登基,可有此事?”
羊宝虔慌忙点头:“宛公主目今住在物华殿。”
朱承德道:“今晚就去物华殿。”
羊宝虔赶忙给后面的跟班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得令,麻利地从乾清宫一角神隐了。
倒是羊宝虔想起了师父从前常提的一句话——但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那个从西北和朱承德一起回来的结发夫妻孝康皇后,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皇上了。
朱承德乘步辇,身后跟着一班太监宫女,往物华殿来。
宛公主提前得知消息,早就梳妆齐整。却不等在殿门口,那样显得太刻意。
朱承德隔着老远,就听到宛公主在弹奏伽倻琴。伽倻琴极似古筝,然而声音更为零散,每弹一音,就似弦断,声音哀戚,曲不成调。他有时候真不明白,西朝国的皇上难道就爱听这个?改天得赏他几个琴师,让他洗洗耳朵。
哦,可能也用不上了。
朱承德刻意没让人进去禀报。
他径自走进物华殿,坐在宛公主对面的椅子上。他自己不打扰宛公主弹琴,把羊宝虔也赶了出去。一屋子宫女太监呜呜洋洋就此全被打发到了门外头,全凭眼神交流。
“你会说汉语?”朱承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宛公主聊。
宛公主琴音未停:“妾自幼学习汉文化。”
“就为长大后把你送过来?”朱承德这话问的有些没心没肺。
宛公主右手食指刚触碰到琴弦,听朱承德如此说,不觉力重,险些将琴弦钩断。她自幼学习汉文化不假,那却非她本意。她此生所想,无非觅一人相守、守一人白首。她讨厌死自己西朝国公主的身份了,可她父王只有两个女儿。如果她不来,就只有让妹妹来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读的那点书还不曾读到狗肚子里。
“妾只喜欢孔子。”纵使她心思千般灵巧,也不想再讨好眼前人。
朱承德笑着取下身旁挂着的玉笛,按着宛公主的琴音,随意地和了几个音。他不知是真没听出宛公主的话里有话,还是装傻,只是呵呵笑道:“朕来教你吹笛子吧。”
宛公主两手一抬,用力按住琴弦,余音颤了颤,才止住声音。
“妾会吹。”
她懒得取悦眼前人,干脆就将笛子从朱承德手中夺了过来。随口吹了一首,却是纳兰性德的《长相思》。笛音袅袅,长相思的每一字就踩着韵律缓缓流出。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噪乡音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再慢慢的,朱承德的眼前逐渐浮现出冰天雪地里,他骑马仗剑,深入敌后。他无所畏惧,只向前冲,敌人的头颅便像一个个被砍断的桩子一样逐一倒下。
向前走吧,再向前走,就能看到自己的营帐。然而还来不及绝望,孟怀远就带着一队兵马突围入山,一箭射去,直中敌首眉心。
嘭!
笛音骤停。朱承德如梦初醒,他浑身冰冷,仿佛仍在冰天雪地的山涧当中。
睁开眼,却不见手握长弓的孟怀远,只有盈盈握一支玉笛的宛公主。
朱承德用两根长满老茧的手指捏住宛公主的下巴,眼神温柔中透着狠戾:“这首曲子,以后不许你吹。”
宛公主从没在谁的身上感受到此种寒意,连父王下令处死她吃了败仗的哥哥时,她都不曾感受到这种畏惧。
她将玉笛放平,尽可能压住声音里的紧张:“妾听命。”
朱承德这才恢复平静。当皇上实在是极尽压抑,尤其是当你选择做一代明君。
但他仍留有余怒,便迁怒至宛公主身上。他的两根指头稍一发力,就把宛公主甩到一边:“你去吧。”
之后,这一夜风平浪静,再也没有半点声音。
只有门外一众冻在冰天雪地里的人们,还在用眼睛一睁一闭来发射电波讯号。
“里面怎么了?”
“要不要进去看看?”
“别了吧,当心撞见那个那个掉你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