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最怕挑拨离间。葛青也怕。
胎穿之前,葛青的妈妈认为父亲家有养育她的责任,所以不顾葛青口若悬河、说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摆事实讲道理、从历史典故到隔壁二妈的反对,径自把她送到了奶奶家。现在葛青每次回想起“寄居”在奶奶家的日子,都是一阵心酸。
重男轻女是老一辈的常态。然而最可怕的不是重男轻女的老一辈,而是挑拨离间的小一辈。葛青的弟弟是他们那一带有名的孩子王,常常招兵买马,带着一群小孩子兵们祸害乡里乡亲。今儿砸了东家的窗户,明儿偷了西家的瓜,简直不能更土匪。
更土匪的还在后头。他每每办了坏事,总得把葛青推到台面上,让葛青先英勇就义。
葛青奶奶的脑回路是:男孩是她葛家的后人,女孩只能算是白搭的。所以,怎么可能是她葛家后人的错呢,必须是葛青的错啊。因此不分青红皂白,把葛青一顿胖揍。
葛青刚来时与奶奶的关系并不太紧张,但久而久之,奶奶就厌烦了葛青,哪哪都看不顺眼。后来,如果不是葛青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和七巧玲珑心,才渐渐扭转了局面,要不然她胎穿的时间说不定还要早几年。但因这段经历,让葛青对所有的挑拨离间都要考虑再三。
朱承贤的话,当然引起了葛青的注意。从理论上讲,张家和葛家是亲家,亲家有难,张祢衡合该拉爹爹一把。当官的一般都实在,讲究个门当户对,古代大奸臣秦桧娶得就是宰相王珪的女儿,朱棣的老婆是大将军徐达的女儿,王羲之是有名的东床快婿,历史上的名人,随便巴拉巴拉,总能在亲缘关系中发现点别样的惊喜。这种亲戚,就是实际意义上的政治婚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至于张老狐狸为什么没有上奏,葛青认为……还是得需要亲自问问他。她很清楚,和长着三只眼睛的老狐狸斗法,除非你比他聪明,否则千万别在背后搞小动作,一旦被他抓住了就是死路一条。反倒是单刀直入式的敞亮,还可能会换来他对坦白者的尊重、以及对弱者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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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祢衡已经等在书房里了。
葛青进屋,默不作声,而是洗盏拭壶,为张祢衡沏了一壶雨后龙井。她的手上下翻飞,脸上露出单纯的笑容。“老爷,刚才贤亲王跟妾身说了一件事,妾身很疑惑,烦请老爷解惑。”
张祢衡接过茶,仔细地品了又品,而后弯起一双狐狸眼:“茶泡得不错,很有当年的味道。这个味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我还担心这辈子都尝不到了。”
葛青又斟了一杯,听张祢衡继续说。
“你天生是块璞玉,比我的三个孽子要强太多。可惜你是女儿身,不能入官场、不能上战场。但我相信,女子也有其能大显异彩的地方。你既入了我张家门,就是我张家人,我乐意打磨你这块璞玉。你家道中落,遭遇良多,渐渐郁郁寡欢,竟被俗世蒙尘。若能拉你一把,我绝对会拉。”
葛青不禁在心中冷笑。老狐狸也只会说些假大空,谁不会说些漂亮话呢?
“可是,有些事情是明知不可为而要为之。但有些事情,如若为之,便就无可挽回。天启虽抄了葛家,却还留着葛家祖宅,这就能证明,天启并非想置葛家于死地。当年的事情,不仅仅是天启对葛家的通牒,也是天启对我的考验。除此之外,我还感受到另一股针对葛家的力量,可惜老夫当年也身陷泥潭,自顾不暇,无法探听一二。我也已经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媳妇如果还想知道什么,恐怕要亲力亲为了。”
葛青沏茶的手微微停顿,她还是愿意相信张祢衡的,但她没想到张祢衡会对她这样坦白。“那老爷的意思是,葛家今后再无灾祸?”
张祢衡呵呵笑道:“抄家是坏事,但没准也是好事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葛青默然。她不知道今后会有什么好事,但既然张老狐狸说了天启不想置葛家于死地、葛家今后无祸患,那么她就可以安心的回去了。至于什么好事,那就等着吧,总能知道的。到时候,她要好好劝劝她妹妹,不能再让她出了家。
张祢衡却又问:“贤亲王那里,你准备怎么答复?”葛青道:“不答复。”张祢衡笑道:“我这里有封书信,明日卯时三刻,请你亲自去亲王府转交给朱承德。我想,他一定在等着这封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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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仍擦着黑,一群争名逐利、破釜沉舟、亦或是艰难保命的人,已经睁开眼,准备开始一天的奋斗了。
这一天,注定是累死人的一天。
葛青自从胎穿之后,还没起得这么早过——鸡还没叫呢,她已经叫来喜鹊帮她梳头穿衣了。沉香色十样锦妆花遍地金通袖袄,配以白色拖地烟笼梅花马面裙,外面罩上米白豹纹镶边翻毛斗篷。梳妆完毕,葛青向镜子里望去,只见一个端庄娴静的女子映在其中。
她拖着下巴,有一丝动摇,毕竟这副成熟的面容下,只有一个十五岁的灵魂。她隐隐担忧,到底自己的涉世未深,能够撑得起名利场中的纷纷杂杂吗?不过她并不想退缩,她很明白,只有愈发深入争斗之中,才能愈加了解如何争斗,回去之后才能帮助父母亲。再说了,能跟着张老狐狸学些东西,那可是相当于跟着名师深造了一把,今后不管去哪,都是受益终身。
葛青将信封揣进怀里,骑马驰往贤亲王府。
贤亲王朱承贤也早就醒了,或者说,他一夜都没怎么阖眼。根据可靠线报,朱承德已于昨日抵达京城了。他已经失去了最好的下手机会。但朱承贤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弟兄三人在路上可埋了不少线人、杀手,这一路还异常难走,朱承德居然能回来。难不成他真是上天选定的皇帝人选?可也没听说他出生的时候有啥异兆啊?
朱承贤连忙掐了一把大腿,让自己保持抢夺皇位的清醒。他当年出生的时候,干旱了三年的两河地区、一连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呢。这年头,出生时没个异象,他好意思当皇帝吗。
但时间真的不多了。再过几个时辰,只要朱承德坐上皇位,那一切就真的成为定局了。昨晚,他趁夜派出了一名府内亲信,去旅顺调遣水师。这是他早年铺下的一条暗线,希图将来真正成为皇帝之后,用以向东扩疆建土。不到万不得已,他真不想调用这支水师。那是他多年的心血。如果他失败了,这支水师只要暴露,那轻则是更换将领,重则会被重整收编,他可真不忍心。可是最后一搏,他也只能破釜沉舟,大干一场了。
葛青来得很是时候。朱承贤的希望渐渐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慢慢袭来的绝望感。
朱承贤一见到葛青,犹他乡遇故知一样:“夫人决定好了?阁老怎么说?”
葛青掏出信件:“阁老的亲笔信,我还没看过。”朱承贤迫不及待地拿到手中,撕开来看,见上面写的竟是“德亲王卯时三刻进宫,望王爷莫失良机,成败在此一举”。
朱承贤如释重负,随之而来的是紧张和激动,这件事,在历史上绝对能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此之前,历史上大一统王朝中成功挤掉皇帝的王爷,简直屈指可数,朱承贤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到朱棣一人。如果加上野史,雍正或许也能算一个,但也不过掩目而捕黄雀者耳,自欺欺人罢了。
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尖都在发抖。阁老跟先皇,果然还是有感情的,先皇的鸭子没白请啊。以后阁老想吃啥,尽管说!
这时有门子来报,说山东水师总兵洪大人前来拜见。朱承贤如虎添翼,一张贤王笑脸早变成了深藏不漏的帝王脸。他手一扬,命人将葛青架到马车里,声音也变得尤为深沉,“张夫人,麻烦你跟本王走一趟吧。”
说是麻烦,其实葛青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好嘛,葛青意识到,自己完全被老狐狸给坑了。然而慌乱、投降绝不是自己的特色。她气定神闲地坐进马车里面,从吹起的车帘子缝隙中判断着自己的位置。同时脑细胞死得飞快:老狐狸到底反水了吗?她头一次感觉到了高智商人群的可怕,他们根本不给你转动脑筋的机会。
不过道理也很简单,每让敌人的脑筋多转动一圈,就是让自己多一分危险。像张祢衡那样的,脑袋早就转成了个电动小马达。
天渐渐亮了,终于,皇城大门近在眼前。葛青摘掉斗篷,告诉自己:如果一会需要跑,可千万撒丫子跑快点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