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里的水平静无波,鸟笼里蜡烛的火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无生趣的木屋里只有男人低沉温柔的声音在回荡。
阿幺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那晚的星辰很亮,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磅礴气势,一直延绵到海里。他活了那么多年,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夜空。
那是高越留在岛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对他说,明日我就要回去了。
“你会记得我么。”阿幺问他。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那就好,那就好。”
阿幺笑了,露出了唇边两个浅浅的梨涡。
“那就好。”他又重复了一遍。
“对了,如果你不跟我一起走,那就不要想我了。”
“为什么?”
“我这种人,并没有什么值得想念的。”男人轻声叹息了一口气,然后便回了木屋。
阿幺想反驳一句我才不会想你,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一个人躺在细软的沙滩上,望着绮丽的星辰。
望着望着,眼里就流出了泪水,止也止不住。
别离别离,最伤不过是别离。
阿幺想起了高越说过的诗句,心里其实觉得这句有点可笑。别离而已,何伤之有。
不过是别离之后,又只剩下孤单一人了。
第二日,阿幺一出木屋,就看见滴滴答答的雨水从眼前落下,在门前积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昨夜星空格外好,今日本不该下雨。
但确实是下雨了,阿幺找了纸伞好久,终于在鸟笼的后面,木屋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它。那是高越放在那里的,他说这伞太破旧,应该扔掉不能再用了。
阿幺撑着伞出门,雨水依旧毫无顾忌地打湿他的肩头,沾湿他的头发。但他从不理会这些。
虽然高越叫他别想他,脑子里还是不停地浮现那人的身影。他在这里待了大概有一个月吧,很多事情如同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放映,甩都甩不开。
他想吃高越说过的冰糖葫芦,想喝路边酒馆里那些他记不清名字的酒,想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一个人自由地走着,想和亲人朋友一起去逛花市……
那是一种一旦回忆就停不下的难受,一种拥有后却再失去的悲哀。
阿幺曾经说服自己只要能过回以前的生活,时间自然会抹去一切。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早就忘了他存在的意义,只不过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使命感,让他不得不待在这荒凉的岛上罢了。
阿幺大概是个健忘的人——他本人一直这么相信着。
于是第三日,第四日,一周之后,一月之后,他都只是安分守己地迎接日出,等待日落。
只是这一周,彻夜辗转难眠而已。
时间真的会治愈你吗?它只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你。当你拥有永恒的生命时,当你已经失去了所有时,时间就是一架囚笼,叫你永远走不出这无尽的梦魇。这仿佛一种修行一般,却比修行更加难耐而痛苦。
阿幺不自觉,他常常盯着海天交接的那条线,像是期待着什么一样。然后一盯便是好久。
可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刷刷的海浪声而已。
大约三月过后一个清晨,天气渐渐变冷,阿幺坐在沙滩上都觉得海风吹得凉嗖嗖。
往年的冬日,他会乖乖躲在木屋里,用长长的白绫条裹紧衣服。不过今年他没有白绫了。
今年他也不想一直待在那死气沉沉的木屋里了。
所幸小岛上的冬日不长,挨一挨大约就过去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等到太阳再高一些,就能暖洋洋地晒上一会。阿幺眯着眼睛,瞧着跟他一起晒太阳的,金光闪闪的海洋。
直到他看到那一片金光闪闪之中,一小点的帆桅。
起初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它越变越大,最后露出了整条船的姿态。
他瞪大眼睛,看着那人,不再是破布衣甲,而是威风凛凛地再次站在自己面前。他的身后跟着百余人,这仗势,把一直生活在孤岛上的阿幺给吓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看到我回来,连话都不会说了么?”高越戏谑地笑着,摸了摸妖的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
而阿幺只是呆楞着。
“我来接你去我那儿了,你还会拒绝我么?”他在他的耳边轻声问。
阿幺也在想自己还会拒绝他么?然而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也舍不得。
拒绝之后,自己就又是一个人了……
还会痴心妄想他还会出现么?怎么可能。
夕阳西下之时,阿幺出神地望着自己待了那么多年的岛,望着船尾拖出的翻白的浪花,良久。他总觉得,终有一天他还会再回到岛上,过着日复一日枯燥的日子。这座岛像个牢笼,禁锢着他的灵魂。
而最后那无名小岛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