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深山的神宫。夕阳西沉,游客散尽,另一个世界悄悄在暮色中现出了真容。
一只睡眼惺忪的黑斑花猫,从古木夹道的山路上慢慢踱了下来,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有节奏的“叮铃”声。走过精雕细刻的坂下门时,它抬头看了看横梁,那里有以它为原型的雕刻——安睡在牡丹花丛中的眠猫。这可是神宫最著名的景观,不管是绘马还是御守,图案都是它呢。
阳明门上盘踞着的狛也出来了,它在夜晚化为龙,游走在神宫的各处,防范妖邪入侵。花猫对它们却不屑一顾:多此一举!只要有自己在,什么妖魔鬼怪敢踏进神宫一步?
花猫慢悠悠地踱出了巨大的石头鸟居,站在五重塔下,眺望着下面的山坡。夜非常冷,山坡两侧的排水沟都结成了冰,但那个新来的神官还是很卖力地工作着,把厚厚的积雪扫到排水沟里,清出平坦的道路。
今夜晴朗无云,月光清澈,花猫心情不错,于是走到新人身边,屈尊蹭了蹭他的裤腿,表示自己对他的辛勤表现很满意。
新人俯身把花猫抱了起来。他看上去二十岁出头,高鼻深目,栗色头发,倒像是来体验东方文化的西洋人。“大人出来散步消食?昨晚吃的那只大铁鼠还撑着吧?”他哈哈笑道,挠了挠花猫的肚皮。
花猫对他这种尊卑不分的态度很不满意,“喵呜”叫了一声,挣脱下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纵身一跳,忽的就到了五重塔顶上。新人和它挥挥手,拿起扫帚继续工作。
叮铃,叮铃,坡道下面传来铃铛声。新人疑惑地抬头,花猫分明还蹲在塔上,这一模一样的铃铛声是怎么回事?
铃声很快近了,一个毛茸茸的身影踩着月光跑过来,黑色的鬃毛在白雪映衬下迎风招展,活像一头雄赳赳的小狮子。
“格喇?!”新人惊喜地喊了出来,格喇一个虎扑把他压倒在地,拼命舔着他的脸。
“格喇,你终于来了!等得我好苦!”新人使劲揉着它蓬松的鬃毛,怎么亲热都不够,“老鬼还给你挂了个眠猫御守?想迷路了用这个问人吗?一点都不适合你,哈哈。”
高兴够了,他抱着格喇,忽然有些惆怅。“老鬼把你给了我,那个人的弟弟会伤心的啊,那个人……”
他望着洒了一地的月光,冰冷如水,心情骤然低落。夜风萧瑟,树影摇曳,一个长长的影子忽然渡过月光,停在他面前。
他抬起头,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是那个人。近在咫尺,琥珀色的眸子百感交集。
白环一路无语地把格喇和竣蜓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坐在小小的房间里,四目相对,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草泥马:死老鬼!昨天刚和他通过电话,只字未提竣蜓会追来的事情,成心想整死人吗?!
白环内心一片惊涛骇浪,竣蜓的神情却淡淡的,先开了口:“你的长相怎么变了?”
白环定了定神,横下一条心,决定趁这个机会把话都挑明了。“鬼厮受伤太重,皮肉会溶解,得花一段时间才能重新长出来。我的皮肉还没完全长好,所以扒了个新鲜死人的皮先套上,再过十来天可以脱掉了。”
竣蜓轻轻“哦”了一声。白环很希望他对自己穿死人皮的事情有所嫌恶,但他却压根没放在心上,替白环开脱似的说:“那么,你不辞而别,是因为要疗伤。”
“不完全是,”白环断然道,“主要是因为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竣蜓定定地望着他。看来,这话有点杀伤力了。
白环继续加大火力:“鬼厮一向独来独往,除了鬼怪,不和任何人打交道。我和老鬼只是很偶然地认识,结果被他一忽悠二忽悠,才接下了给你们帮忙的任务。坦白讲,任务完成得不算好,和你纠缠了一阵子,更不好。跟我上过床的男人多了,但都是玩玩而已,认真就没必要了。对了,我得提醒你,我一开始可没招惹你,是你先主动的啊。”
竣蜓垂下眼帘,眉毛压抑成两条平平的线。“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在字条上多写那一句,让我找上师问你下落?”
白环最后悔的就是写了这一句,如今只有强辩了:“要是有报酬优厚的任务,我也不介意和你们有业务上的往来。”
竣蜓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低了许多:“我和珈蟌玩了10年捉迷藏,谁是真心不想被捉到,谁是暗暗渴望被捉到,我分得很清楚。你逃跑就是为了让我追,现在我来了,你就对我说这些吗?”
白环被噎得哑口无言,像被他剥了衣服一般难堪。
“满口鬼厮鬼厮,我又不关心鬼厮是什么。如果你因为自己的嘴吃过鬼怪,不敢吻我,因为身上套着死人皮,不敢抱我,你直说就行了,不用绕这么大个圈子。你厌弃自己是个鬼厮,为什么就不许我喜欢鬼厮?何况,我喜欢的也不是鬼厮,是叫白环的男人。”
不行,不能心软,他现在喜欢你,总有一天会厌弃你的。白环严厉告诫着自己,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你也没爱过我。那时你只是快被自己淹死了,刚好拿我当救生圈而已。”
竣蜓轻轻笑了一声,口气里满是无奈:“你果然这么想。”
竣蜓抬起头,白环看到他的眼神,心脏被攻城锤猛击了一下。竣蜓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卑微姿态,殷切地望着白环,问:“我求你收留我。你能答应吗?”
白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坚决地摇了摇头。等姗姗来迟的懊悔漫上心头,竣蜓已经穿越离开了。在竣蜓坐过的曲木椅前面,榻榻米上印着几朵泪渍,烙得白环心里刀绞似的疼。
在窗外偷窥的花猫,真是意外地看了一场好戏。不过,它摇摇头下了结论:作槛自囚的白痴。
竣蜓逃亡半个月后,突然出现在本山,自愿接受一年的禁闭惩罚。珈蟌知道后找上师交涉,表示没有竣蜓他根本管不来山城本部,上师没鸟他,坚决不放人,气得珈蟌破口大骂,诅咒上师头发全秃光。随后,本山的生发剂采购量猛增,成了这次交涉的唯一成果。
此时,默召已经开学,住回集体宿舍,进入了紧张的高考冲刺。但他的生活,却回不到原来的轨道了。
首先,上师托玄裳翻译了一本书送给默召,是暗教最古老的咒文典籍。“上师说你在咒术方面很有天分,希望你刻苦钻研,他很看好你呢。”默召诚惶诚恐地接过,不料玄裳马上说:“这本书已经被后世证明,内容基本都是错的或是没用的。”
默召呕出一口老血:“那他送我这书干吗?”
“‘把自己当成写书的人,想想你是怎样写下这本书的。’”玄裳无能为力地耸耸肩,“上师原话就是这样,你慢慢参悟吧。”
没法子,默召只好在备考复习中挤出时间,殚精竭虑地琢磨这本书。
其次,珈蟌虽然不再住在默召家,但两人依然粘得化不开。寝室熄灯后,珈蟌常常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过来,继续拿默召当肉垫子。只不过两个人都忙都累,往往没说上几句话就睡死了过去。即使这样,默召也很满足了,臂弯里沉睡的珈蟌就像一朵绵密的云,把他的心包裹得暖暖的,很踏实。而一到周末,默召就赖在山城本部,不止是珈蟌,本部的巫师们也已经把他当自己人了。
山城本部加大了寻找华蓥的力度,但是一无所获,华蓥带着他残余的鬼怪,好像从山城蒸发了一般。华蓥固然是一个心头大患,不过毕竟北斗岗大战迫在眉睫,山城本部还是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这方面,备战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本山增派的人手也很得力。然而,珈蟌却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默召,那个时候,在金刚菩提塔下面,你看到了吗?”一个晚上,默召快要睡着的时候,静静趴在他胸口的珈蟌突然问。
“嗯?看到什么?”默召困得要死,心不在焉地应道。
珈蟌好一会儿没回答。默召以为他睡着了,正想轻轻把他移到枕头上,他忽然又开口了:“很大很大的洞。”
“嗯?”默召感觉到他竟有些害怕。
“好像没有底一样,太大了。我觉得它会把我们都吃掉。”
“我没看到。那时你还昏迷着呢,是幻觉吧?”默召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或者,等上师有空时,你问问他?别自己吓自己了。”
“嗯。”珈蟌把脸埋在默召怀里,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默召亲亲他的头发,瞬间把刚才的对话抛到脑后,呼呼地睡着了。
然而,他们没有睡多久。
惊醒的时候,“很大很大的洞”,赫然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