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父亲在书房里签文件。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疲惫的侧脸。文件的标题是《新火计划志愿者协议》,页脚有秦守正花哨的签名。
“爸爸,这是什么?”
“这是……能让很多人变得快乐的东西。但爸爸要离开一段时间。”
“多久?”
父亲放下笔,转身抱住她。抱得很紧,紧到她能听见父亲胸腔里的心跳,咚,咚,咚,像闷雷。“很快。爸爸很快回来。”
他没有回来。
记忆跳转:女孩被带到陌生的白色房间,穿白大褂的人撩起她的袖子,冰凉的酒精棉擦拭皮肤。针头刺入静脉的瞬间,她看见了父亲的脸——不是真实的脸,是在梦里,在幻觉里,父亲变成了水晶雕塑,站在透明的冷冻舱里,隔着玻璃对她笑,嘴角凝固着那个未散的弧度。
然后是周墨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隔着水:“你父亲是英雄。他在做伟大的事。你也要成为英雄,星澜。你要让所有人都爱你,像爱你父亲一样。”
女孩点头,眼睛空洞如被掏空的玩偶。
最后一幕:舞台上,聚光灯像囚笼般罩下。千万张面孔在黑暗中浮动,千万张嘴呼喊同一个名字。她在笑,标准的、练习过千百遍的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与周墨如出一辙。可眼睛深处,那个叫星星的小女孩蜷缩在角落里,还在画那幅永远画不完的海边小屋,蜡笔断了,她握着半截笔,在空白的墙上涂抹。
记忆洪流退去。陆见野踉跄一步,苏未央伸手扶住他。两人的手还链接着,所以她看见了全部,每一帧,每一秒,每一道伤痕。
“你对她做了什么……”陆见野盯着周墨,声音嘶哑得像是从破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给了她使命。”周墨已经恢复了冷静,平板上的数据重新稳定下来,他推了推眼镜,“而且你们现在明白了吧?林夕等待的‘零号的眼泪’,其实不是悲伤本身,是某种特定结构的情绪共鸣——父女之间的思念,与神格级的悲伤共振产生的频率。你们俩,一个分担了零号对逝去之人的悲伤,一个因为晶体化而能精确模拟情感频率……你们凑在一起,正好是那把钥匙。”
他按下平板上的一个红色按钮。
实验室的天花板突然变得透明。不是打开,是材料本身在某种力场作用下转化为透明状态,露出上层的结构——那是一个更大的空间,布置得像演唱会的后台,环形屏幕上流淌着数据瀑布。星澜站在正中央,穿着缀满水晶的舞台服装,整个人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蝴蝶。她低着头,银白色的长发垂下来遮住脸,一动不动。
“她现在能感受到这里的一切。”周墨说,声音里有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林夕被点燃的瞬间,所有封存的情感会像海啸般涌向她。她会同时接收父亲三年的思念,和整个城市对她狂热的‘爱’。两种情绪叠加,会彻底重塑她的人格。到那时,她会真正成为完美的偶像——一个承载着父爱的神祇,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地爱她,因为那就像……爱自己心里最柔软的那块肉。”
疯了。陆见野脑子里只有这个词,像钟摆一样来回撞击颅骨。周墨的计划比秦守正的新火计划更疯狂、更冰冷——秦守正至少还想创造新神,周墨只想制造一个控制世界的工具,还要给这工具披上“爱”的外衣。
“阻止他。”苏未央低声说,晶体化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晶体摩擦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怎么阻止?林夕的晶化体已经完全变成流动的金色,光芒强烈到让人无法直视。冷冻舱的表面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纹,咔,咔,咔,像冰层在春日里崩解。舱内的温度读数飙升,红色警报在平板上疯狂闪烁。情感反应堆启动了,停不下来了。
除非……
陆见野看向苏未央。两人对视一眼,瞳孔里映出彼此的脸,也映出那个无需言说的决定。
他们同时松开了手。
链接断开的一瞬,球形领域如泡沫般消散。但两人没有后退,反而同时向前——陆见野如离弦之箭冲向冷冻舱,苏未央则如一道白色的影子扑向周墨。
“没用的!”周墨厉喝,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实验室四周的墙壁滑开暗门,六台银灰色的安保机器人冲出来,关节处的液压装置发出嘶鸣。但它们刚进入房间,就撞上了苏未央展开的晶体领域。
她的右半身在这一刻完全晶体化。晶体从皮肤下生长、蔓延、绽放,像一场残酷的、加速了千万倍的地质运动。她变成了半个水晶雕塑,但还在动——晶体不仅是外壳,还是延伸的肢体,是武器。她抬手,指尖射出细如发丝的晶刺,在冷白色的灯光下几乎看不见,却精准地刺入机器人的关节缝隙、视觉传感器、核心电路板。六台机器人同时僵住,内部传来电路短路的噼啪声,细小的电火花从缝隙里迸溅出来,像濒死的萤火虫。
同一时间,陆见野扑到冷冻舱前。舱体已经烫得吓人,热浪扑面而来,裂纹如蛛网般扩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透过裂缝,能看见林夕的晶化体内部——那些金色脉络已经融化成液态的光,正在剧烈沸腾,翻滚,像岩浆在火山口涌动。
他该怎么做?周墨说需要“零号的眼泪”,可他和苏未央分担的只是碎片。他们模拟不出完整的悲伤,除非……
陆见野闭上眼睛,把手按在滚烫的舱体上。
他不再试图分辨情绪——爱也好,恨也好,都是灼热的金色。他放任那些滚烫的感觉涌入身体,同时打开记忆的闸门:忘忧公消散时的光点,像一场逆向的雪,向上飘去,融化在虚无里;母亲早逝时窗外的雨,敲在玻璃上,嘀嗒,嘀嗒,像永远不会停的钟;第一次明白自己与别人不同时的孤独,那种站在人群里却像隔着玻璃观看的疏离。还有苏未央——她正在变成晶体,也许再也变不回来,右半身的水晶里封存着星河,也封存着逐渐消失的体温。还有林夕,那个自愿走进实验室的父亲,签下协议时手有没有抖?还有星澜,那个在千万人呼喊中孤独画画的小女孩,握着断掉的蜡笔,在空白的墙上涂抹不存在的海。
所有悲伤叠加,汇聚,浓缩,在胸腔里炼成一滴滚烫的、沉重的、金色的泪。
然后他睁开眼睛,看向冷冻舱里的林夕。
“你女儿在等你。”他说。
不是对晶化体说,是对那团被封存了三年的、父亲的思念说。是对那个签下协议时手可能抖了、但依然签下名字的男人说。是对那个变成雕塑前最后一刻还在想“星星今晚有没有好好吃饭”的父亲说。
冷冻舱炸开了。
不是爆炸,是溶解——舱体像糖块遇见沸水,从边缘开始软化、流淌、蒸发。林夕的晶化体暴露在空气中,金色的光芒如实质般喷涌而出,但没有扩散,而是凝聚成一股直径米许的光流,冲天而起,穿透透明的天花板,直射向上层空间里的星澜。
光流击中的瞬间,星澜尖叫起来。
不是痛苦的尖叫,是释放——海量的记忆和情感如决堤的洪水涌入她体内。她看见父亲最后的时刻:实验室里,林夕躺在冰冷的操作台上,对秦守正说“照顾好我女儿”,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钉进骨头里。看见父亲变成晶体的过程:情感过载,身体从指尖开始透明化,像融化的蜡,最后凝固成雕塑时,嘴角还留着那点未散的笑意——那不是对世界的笑,是对她的,最后一个笑。看见父亲这三年在冷冻舱里的“梦”——全是关于她的,重复的、循环的、永不停止的思念:她五岁生日时的奶油蛋糕,她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摔破的膝盖,她初中毕业典礼上害羞的笑容……一遍,一遍,又一遍,像一盘磨损的磁带,播放到地老天荒。
还有父亲的最后一句话,封存在晶化体最深处,直到此刻才被释放,通过光流,直接烙进她的灵魂:
“星星,对不起。爸爸爱你。”
星澜跪倒在地,双手抱住头。她的银白色长发无风自动,在金色光流中狂舞,每一根发丝都像在燃烧。深紫色的眼睛里开始流出光——不是眼泪,是液态的情绪能量,金色和银色交织,从眼角滑落,滴在地板上,灼出细小的、冒烟的坑洞。
下方实验室里,周墨盯着平板,表情从震惊变成狂喜,嘴角咧开的弧度近乎狰狞:“接收率百分百!情绪奇点形成了!现在只要启动全城共鸣——”
他按下了最后一个按钮,手指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墟城上空,情感极光剧烈翻涌。所有颜色——紫、红、灰、金——混合,旋转,形成一个覆盖整个天空的巨大漩涡,像一只缓缓睁开的、非人的眼睛。漩涡中心对准净化局总部,投下一道直径百米的光柱,纯粹的金色,耀眼如神罚。
光柱笼罩星澜。
她的身体开始发光,越来越亮,从内而外透出光,直到变成一个人形的光源,轮廓在强光中模糊、融化。她缓缓站起,抬起双手。这个动作通过全城所有的屏幕、投影、玻璃幕墙、甚至积水坑的倒影同步播放——广场巨幕、街道广告牌、家家户户的窗户上、行人瞳孔的反光里,都出现了那个发光的、抬起双手的星澜。
人群停止了一切活动。走路的人停下脚步,交谈的人闭上嘴巴,哭泣的人忘记流泪。他们抬头,看向最近的光影。眼睛里的痴迷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像涨到最高的潮,然后……破碎。
因为星澜开口了。
声音不是通过扬声器,是通过共鸣场,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响起,不是耳朵听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