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了若有若无的追杀,玖玲却坚持要作为诱饵与穆子環分道而行。穆子環知道她的苦心,一时半会执拗不过,只得同意。二人约定在繁华街市中的“华夏客栈”会合,若有意外以铃角告知。铃角是一种啸声尖利的哨器,声音凝聚而持久,是远距离传送消息的良品。如此约定之后,穆子環独自进入宿县街坊,不消片刻便消失在人群中。
两人为躲追兵渐渐偏离了原本的路线,宿县不在鲁州西方,而在其西南方向。但是现在穆子環也不敢轻易改道,她目前又迫于无奈和玖玲分开行事,便只能往人多的地方去,希望以此摆脱敌人。
天色渐晚,街市上的人却越来越多,穆子環随流而动,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华灯聚耀,人声鼎沸的地方。她定睛一看,自己竟然是被挤到了红阁门前。这里不知道是庆祝节日还是有何表演,人群越挤越密,她想逃走却已经渐渐进入了中心地带。既来之则安之,她向旁边的人打听了一下,原来这里是宿县最大的烟花之地“醉香阁”,今天是千载难逢的十大红牌争夺花魁同台竞技的日子,不仅能欣赏到平常一掷千金也难得一见的美人,更有免费的酒水果品供人食用,故而此地万人空巷,声名鼎沸,好似过节一般。
穆子環对此当然没有兴趣,她虽然仍扮着男装,但是已经向外挤去。谁知外围的人只增不减,谁都想一睹红牌的绝世容颜,所以在经过了一番艰难的挣扎之后,瘦小的穆子環竟然被挤到了最前排。后面的好事者多是市井乡民,无钱无权,只是来凑热闹看看美人,顺带讨一口免费的酒水吃食,谁也不敢真正踏进醉香阁的大门,于是穆子環这个毫不知情的外来客一个不小心就被挤到了门槛里面。
阁楼一层开敞明亮,此时灯火通明,莺歌燕语、丝竹管弦袅袅娜娜传将过来,令人连心魂都被勾了去。几张华丽的沉香八仙大桌放在当中,上面覆着水光丝滑的绸缎,清淡而凝聚的茶香一阵阵传过来,与楼外摆放的免费茶水不啻云泥之差。果然能进到门里的客人皆非富即贵,要不就是官宦衙内,一般的百姓只能站在外面翘首观望。
穆子環还没缓过神,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已经袅娜而来,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按在一张空着的座椅上。
“进门是客!公子您要点什么?”
穆子環一时哑然,这地方就是销金噬宝的魔窟,自己怎么可能有钱呢,但她又不便挤出重重人群逃离出去,只好硬着头皮说:“给我来一壶茶……”
“公子请稍等,这就来了。”女子说着已经转了回去。穆子環心不在焉,这里离舞台又远,听不真切歌声,看不清楚容貌,她只好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情况。
越过披金戴玉人头攒动的众多富家子弟,离舞台不远处桌子旁一个男人的背影引起了她的注意,如此挺拔傲岸,墨玉高冠,在一众肤浅可笑的男人中出类拔萃,浑身的深灰色衣袍令他散发出高高在上的迫人气息,这个背影给人的感觉如此熟悉,穆子環下意识地抽一口冷气,心中哑然道:“白晞——?!”
她一时心乱,小心地靠近那个人,在他斜后方坐了下来,偷偷观察他。那个人并不是白晞,但是他的身形和气势都同白晞一样震人心魄。他面无表情,深邃冷冽的双眼一直盯着台上瞬也不瞬,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瘦削的脸颊更增添了他冰冷的气质。他的神情如此专注,仿佛世上只剩下他和他关注的那个女子。
离舞台近了不少,台上的莺歌燕舞此时清晰可辩。穆子環顺着他的目光朝上看去,瞬间胸腔一窒,几乎忍不住惊喊出声,那个坐在角落里步出尘世仿佛她只剩自己的弹筝美人,竟是她的妹妹穆子衿!!
穆子環赶紧捂住嘴,还好周围的人注意力都在台上,没人发现她的失常。这是怎么回事?妹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成了醉香阁的十大红牌?她既在此处,那姨娘是否还健在,又在哪里呢?
穆子環心乱如麻坐立不安,而斜前方的男子突然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双眼如寒潭般漆黑冷冽,复杂难辨,不过他很快又转回去,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穆子衿身上。
穆子環一时愣住,他那样凌霸的气势仿佛冰冻了她,让人连心跳的力量都失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经年累世又其实只是一瞬间,忽然耳边响起雷动的掌声,花魁争夺表演已经结束。几个素净可人的女婢将十个木制牌签放在托盘里请最尊贵的男宾来翻,其中一个女婢走到那个气势冷冽的男人面前,轻柔一福之后将托盘举起让他翻牌。穆子環看着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很希望却又很害怕那个人翻到妹妹,再看看台上,妹妹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不仅没有像别的红牌一样献媚求场,甚至连表情都没有。
再回过眼,男人已经翻了十号。周围的人一阵惊叹,不知道是因为十号太过艳丽而引起的欣羡,还是大家没有想到这个如王一般的人居然选了最末一位的女子。
穆子環感觉自己呼吸不畅十指发麻,却只见女婢将穆子衿带下舞台领到了男人身边,她不喜不怒,不乐不悲,眼神清澈却空洞,仿佛整个人神游在外,自己与周身喧嚣的一切格格不入,透着一丝诡异的气息。然而周围的男人却爆发出心情各异的呼声,以各种情绪不明的嘘声回应那个男子以全场最高金资买到了十号花魁的一夜。随后他拉着穆子衿消失在二楼的楼梯口,只留下红烛罗帐活色生香的幻想,令人眩晕。
穆子環不顾一切跟着冲上去,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她回头一看,正是刚才招待自己的那个女子。她被拉到大厅看不见的角落,那女子开口道:“茶水钱不给也就罢了,一个粉嫩水滑的美人怎么还能抢我们的花魁呢!”
穆子環大骇,自己走了一路都隐藏极好,竟被一个青楼女婢一眼看穿,她一时语塞,顿在当地。
女婢看出她的窘态,哂笑道:“来这里的女客姐姐我也见多了,只怕那位公子是小姐您的心上人吧?姐姐我劝你一句,那可是我们东山沿海振聋发聩的墨家大公子墨玉,爱慕他的少女能从这里排到帝都去,你这个假扮男装的小妮子就不要再追下去了,墨大公子身边美人多得都顾不上看你一眼。”
穆子環更加惊骇,今晚在这醉香阁发现的事情带来的冲击甚至要赶上从邢煜炎那里得知自己真实身份的讶异程度。
“你说,他,他,”穆子環断断续续不能正常言语,九儿燃着红霞的小脸在脑海中浮现,“……他叫‘墨玉’?”
女婢不屑地瞪她一眼:“我看你不光是外地来的,还是乡下来的吧?竟然连墨大公子都不知道?”
穆子環放下褡裢,从里面掏出一大锭银子放在女婢手里:“那他带走的那个花魁是谁?”
“那个啊,是我们这里新晋的红牌青菡,”她顾盼生辉地眨眨眼,“来了月余就成了红牌,今晚还被墨大公子用重金选作花魁,可真是不得了!”
穆子環思索一阵:“她叫青菡?你可知她家是哪里的?从哪来的?身边还陪着什么人吗?”
女婢终是被她问烦了,不悦道:“我可是竹字神女的管事,你当我是老妈子啊那么多问题,再说你是何人?我们这里花魁赎金十万两贝金,你给得起吗?给不起恕我无可奉告!”说罢竹管事一扭腰离开了,留穆子環傻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劲来。
在大厅里又喝了一壶茶,听着周围三教九流的交谈,她才弄明白“竹管事”是何意思,原来醉香阁的女婢分为外事和内事,外事只管端茶倒水收拾阁楼,内事相当于神女们的贴身丫鬟,她们按照“梅兰竹菊”分为四个等级,等级越高者侍奉越红的神女,而另有四人负责管理这些女婢,就是各个等级的管事。今日红牌争魁吸引了十面八方贵贱咸集的客人,阁中人手不够,这才使得平日里绝少露面的管事们出来帮忙照拂。
此时夜已深沉,看热闹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阁内的王公贵族也都找到了心仪的淑媛上楼去共度良宵,大厅里渐渐人丁稀落。穆子環虽然心急又疑窦丛生,但她被竹管事看破了女儿身也上不到阁楼上面去,于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华夏客栈与玖玲会合,之后两人再商量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