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寿宴,酒过三巡,除了那个把不胜酒力的连同那些窃窃私语说家长道里短的一干女眷们,余人多微醺。但见那一个个的,面上升起缕缕红霞,恰似朵朵桃花应春而开;双眼也不似初来时那般澄净透彻,而是漫上了丝丝迷离之色。也有几个实在只可浅尝酒之滋味的,一时之间没了度,已然趴在了桌上,勉勉强强地存着几分精神,却只怕是直不起身子了,好在坐得离高台甚远,否则只怕真是要在驾前失仪了,虽是在这样的日子,顶多调侃几句,大约不会治罪,可总会没了面子。但也有少数是清明一片的,在那里兀自饮茶品酒,谈笑风生;看似与那些醉酒微醺的、窃窃私语道家长里短的格格不入,似乎有违酒席间气氛,却悄然间生出了些许别有的那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仙姿韵味来。
顾霜自小不沾酒,只是最近宴会多了,实在躲不过人家盛情相邀,才开始略饮一些,也省得别人家误会些什么,却每次都是浅尝辄止。但即便是如此,每逢宴罢也总是晕晕乎乎的,甚至要丫鬟们搀着扶着才可勉勉强强下轿落地,入府进房。以是此番见有龙井,又无人邀她饮酒,便可着劲儿喝茶了,便是方才虽众人饮酒时,那杯中之物亦是清茶。如此,自是滴酒未沾。然而可以一个“巧”字称之的是,素日里一向瞧不起她的钮祜禄敏诺系钮祜禄氏旁支里的一个表亲,同样未醉,且同她虽坐在两桌,却离得很是相近。
钮祜禄氏的这一个旁支,因当初祖上分离得早,其实同现在朝堂中的钮祜禄氏除了姓氏已无多大的亲缘关系。但终归是亲戚,哪怕情分甚薄,也是可以拿来当朋友待的,更何况本就存了亲戚的名头。因而每逢家宴,也总是互邀的,从无例外。而这样的次数多了,那些亲戚间的情分竟一点点的修了回来,便也愈发热络起来。既是家宴,又是不小的人家,自然要把搭得上边的亲戚都请来聚聚才算是圆满,所以被邀的亲戚之间自然会有大把是不相熟的,甚至是毫无干系的,因着同办宴一家的关系才成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不过见面多了,若是有缘,自然能“一回生,二回熟”。也正因如此,加之馥儿同钮祜禄·敏诺之母二人又极为聊得来,渐渐地这两家便也熟络了,时不时地互相走动,谈谈家长里短,说说柴米油盐。深院寂寞,有一个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好友常来说话喝茶闲聊作伴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原本长辈相交,晚辈也该热络起来。对此顾鸢本就是外向,好结交的性子,倒是颇有诚意地刻意与之亲近过几次,只是那钮祜禄·敏诺却因顾霜、顾鸢的父亲并非满人而一直心存芥蒂,非但不肯真心相交,有时还要冷不丁地冷嘲热讽几句,顾霜、顾鸢也不是什么殷勤之人,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如此一来二去的,竟是连朋友也做不成了。每逢家宴,便只是行个礼说几句客套话,做个样子便罢了,除此之外,也再无什么话可说。若硬要说交集,也仅有钮祜禄·敏诺偶尔的那几句嘲讽能充充数。不过顾氏姐妹皆非娇滴滴的大小姐,一则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二则也不屑同她争辩什么,三则亲戚间撕破了脸终究不好,反倒叫馥儿同她娘难堪,忍忍也就罢了,只当是耳旁风便过去了,如此,倒也相安无事。
闹心的是,钮祜禄·敏诺自小便被训练着喝酒骑马射箭习武,到如今已是活脱脱一个动若脱兔的满洲女子,同顾霜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江南气息相较,简直一南一北,此番宴会饮酒之事,却是钮祜禄·敏诺擅长之事,照着她那张扬的性子,便少不得要奚落顾霜几句。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馥儿便同钮祜禄敏诺她额娘聊上了,兴致高处,还悄悄同钮祜禄·敏诺换了个位,两人便携着手聊得更热切了。只是如此一来,坐在顾霜身侧的变成了钮祜禄·敏诺。
——果不其然,钮祜禄·敏诺方一落座,便斟了杯酒自饮自酌起来,似乎意在嘲讽顾霜酒量尚浅。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顾霜便只当没看见,转过头去继续品茗,只想着凡尘俗世此刻与她不相干。
怎奈钮祜禄·敏诺此番是打定了主意要她难堪,竟又斟了杯酒,再将自个面前的那杯满上,拍了拍身侧之人的肩。顾霜自然知晓是谁在拍她,但因不愿在这样的场合同她闹不愉快,便只当做没注意,只是兀自品茗。岂料钮祜禄·敏诺还不肯罢休,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还拍得更用力了些,顾霜被拍得不耐烦,只好转过身去,伴着口中一句“作甚”。却见钮祜禄·敏诺手中稳稳当当端着两杯酒,一杯在她自个面前,一杯在顾霜面前,是要她接的意思。顾霜心里清楚这是钮祜禄·敏诺要自个醉酒出丑,正腹诽着她居心不良,却见在自个面前的那杯酒又往上抬了抬,意示自个儿快接。顾霜暗自叹了口气,轻轻将那杯酒推回了些许,委婉推辞道:“并非是我不愿饮下这杯酒,只是这酒但闻酒香,便可知是好酒,能让人闻之微醺,奈何我酒量实在是浅,今次若是饮了,却不知要如何呢。到时若是倒头昏睡倒算是好的,顶多也就是一个困觉的事,可若是胡言乱语些什么,搅了大家的兴致,惊扰了圣驾便不妙了,保不齐还要连累你这个敬酒的。不如我以茶代酒,可好?”
顾霜这番话说得句句在理,若是换作他人听到,大约也就不做强求,欣然同意了。但钮祜禄敏诺怀着那样的目的又岂肯罢休?又岂会管你有理无理?她抿嘴一笑,全然没有作罢的意思,只将手中酒杯又往前伸了伸,劝道:“妹妹只知此乃好酒,又可知它名曰‘竹叶青’?虽说是汉人造出来的,其味却实在馥郁香醇,饮一口,齿颊留香,回味无穷。且妹妹有所不知,这竹叶青虽说是一类酒,却也分三六九等,这样的味道,在我所品过的竹叶青中,绝对能称得上是上品!再者说了,咱们满洲儿女,天生便该有一股老祖宗传下来的豪迈之气,即便是真不善饮酒,只饮一杯想来也不妨事。但妹妹如此推辞,莫不是看不起姐姐我亲自为你斟的这杯酒么?”
顾霜心中正气钮祜禄·敏诺又暗讽她父亲是汉人,面上却又只好微微勾起嘴角挂出一丝笑容,刚想再推,坐在她另一侧的一位小姐便发话了:“‘虽说是汉人造出来的’?听姐姐这意思,是瞧不起汉人了?”
但见那钮祜禄·敏诺轻蔑一笑,却在她抬头以不可一世的眼神对上那位小姐时,立即惊慌失措地将手中酒杯胡乱放在桌上,连不慎洒出几滴酒也顾不得了,只将头低下低声懦懦道:“格格,民······民女不敢。”不知为何,声音竟显得有些结巴。
顾霜对此颇为疑惑,便转过头去看,见那小姐生得眉清目秀,一副正规大小姐的打扮,并无不妥,心中疑惑更又添了几分。忽而又想起来钮祜禄敏诺方才叫的那一声“格格”,但若真是格格驾临,必然是同皇上太后一同来的,又岂会单独入座,且坐在这样的位置?莫不是······传言中数月前进京,素不爱以真实身份示人却爱热闹的和硕达尔汗巴图鲁亲王满朱锡礼之女,当今太后娘娘的亲侄女?
想到这一层,顾霜便想下跪行礼,可转念一想,若是行了礼,格格的身份岂不是要显露,那不是要违了格格的意愿?于是赶忙稳了稳身子,又将身旁也想行礼的钮祜禄·敏诺拉了起来。只是口中轻声道:“格格万安。”钮祜禄·敏诺虽有些傲,却也是个识时务的,一下子被拉得恍然大悟,便也轻声跟着口头上请了个安。
格格撇了撇嘴,压低了嗓音,向后者道:“亏得你方才声音小,否则只怕是这整桌都要听到,那样只怕宴上之人要无一不知了,你叫本格格如何还能瞒得下去!”
钮祜禄·敏诺连忙应道:“是,是。该改叫‘英小姐’。”
“这才是。”格格微微颔首。顾霜初见格格,却不知改叫什么,一时间也没了主意,便也只能跟着钮祜禄·敏诺叫“英小姐”。
原本顾霜与钮祜禄·敏诺这两个“话不投机半句多”之人挨着坐在一处,顾霜便已觉甚是尴尬,此刻突然知晓坐在自己另一边的是位格格,便觉更是尴尬,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钮祜禄·敏诺算不上是“欺软”,但绝对是个“怕硬”的主。她虽在顾霜面前跋扈挑衅,却是因为深知馥儿与其母的关系,顾氏姐妹也是碍于这一层原因不好同她起口角罢了,却着实对皇家之人敬畏至极,不敢有半点逾矩,因而也没了声。
一时间,三人间竟无话可说了。却不知是否就此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