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霜低头把玩着手中胎质细腻、花样精巧的青花瓷茶杯,钮祜禄敏诺一改往日作风,亦低头,不语。三人间沉默了许久,终于“英小姐”忍不住开口了:“其实我还是很佩服汉人的。虽然他们从前压了我们许久,在这里头有着民族大义,虽然前朝被女真灭了,但不可否认的,汉人之中也不乏有才华之辈,如今朝堂中也有不少汉人为官的。且汉人的诗词歌赋还是极有意境的,或看汉家小姐‘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或听琴娘乐师‘信意闲弹秋思时,调清声直韵疏迟’,哪怕是失意时倚栏昂首远望皓空明月,叹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欢喜时凭窗探首细看园中百花,我以为此皆不失为一桩美事。只可惜我生在科尔沁大草原,外人赞我族气概豪迈,马上有雄姿,落地擅武功,我却羡慕汉家那样的温润如玉,提笔能作赋,闲来诗一首。他们连饮酒都能有‘曲水流觞’这样的雅致之趣,叫我如何不羡慕?”
方才“英小姐”所说,其实同顾霜记忆中的额娘有几分相似。马佳·玉宓虽说身为满洲女子,但既然嫁了顾鸿熠这么个实实在在的汉人,且女子讲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便少不得要沾染些汉人的风俗习气,况且她自小喜静,诗词歌赋没有少学,更是弹得一手好琴,因而初到江南不足半月之际,便已习惯自如。
因念及亡母,顾霜一时情牵,竟也未曾留意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又想到亡母过世时的一副凄凉景象,不禁悲从中来,脱口而出便是一段感慨:“其实汉家小姐的温润如玉固然是个多数人都能喜欢的性子,却也并非人人皆是如此。总还是会有人看不惯的。再者,即便是再温润之人也并非事事皆能圆满,英小姐口中的那些‘提笔能作赋,闲来诗一首’的,大多不过是多愁善感些罢了。感从心中来,于百感交集之时提笔,要以一个‘愁’字作出好诗好词好赋并非难事。有些愁过了头却不愿与人诉说,只是默默提笔发泄,带着愁思早早驾鹤西去的,大有人在,只不过是你看不见罢了。”说罢,又兀自轻抿一口龙井,待放下茶杯后看见杯中水面倒影,才发觉一个‘愁’字竟已在不觉间已漫上了眉头。
“这位姐姐似乎对此颇有见解,不知是否同我一样,也欣赏汉人的文化么?抑或是姐姐你是汉人?”“英小姐”如此一问,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虽为科尔沁的格格,却对满人、汉人一视同仁,对满人是亲近,对汉人则是向往。当她知晓汉人掌天下大权时有边界官兵欺压女真族人、科尔沁人时,她也会道不满;当她看见如今的满人苛待、打压汉人时,她亦会鸣不平。一言以蔽之,于她眼中,生在异族并无什么差别,一切只在人心罢了。
可一向心思细腻、喜欢思量得深一些的顾霜却未必能想得如此简单。她想起方才是钮祜禄·敏诺带头叫的“英小姐”,便推测钮祜禄·敏诺是知晓格格闺名的。满洲贵族小姐一般外人只能知其姓氏而不可知其闺名,除非是关系亲密之人。如此,便难以叫人不认为格格同钮祜禄·敏诺关系非同一般了。加之钮祜禄敏诺又向来与她不甚友好,此番“英小姐”又问了满汉间如此敏感的一问,她私下里便以为是这两人联手做一台戏让她放松警惕,又动之以情要套她话,再嘲讽一番的把戏。她如此一想,便生生地将已到嘴边就快要脱口而出的一句肯定憋了回去。正欲想出一番话来与之周旋核实方才自己心中所想,却不料她身侧之人竟忙不迭地怯怯诺诺地开了口来赔罪:“方才确乎是我口不择言了,素日里说话不过心的毛病不想竟是带到了这样的大场合上来,是我的错,实在该打。但我绝无此意,往后也必定不会再犯,还望英小姐大人有大量,便谅解我这一回,原谅则个?”
这一番话,倒是让顾霜对之前自个儿心中的些许想法生了些怀疑,也动摇了许多——若是真如自个儿先前所想,此时她二人该做的戏都已做足了,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虽说钮祜禄·敏诺称不上是聪慧,但也不至于蠢笨到如此地步,徒劳无功之事,连傻子也知道做了无益,更何况是钮祜禄·敏诺这样读过些书的?如此,便有些说不通了。
原来这钮祜禄·敏诺是以为“英小姐”仍是在为她方才所说的不悦,这才话里有话的。因而背上一凉,想是已然沁出了一层冷汗。虽说格格这性子并不像那样斤斤计较之人,但皇亲国戚一向尊贵惯了,随心随性之人大有人在,他们的性子大多是说不准的。即使如此,还是小心为上为妙。故而先来赔个罪,不管她是有心亦或是无心,这样也总是不会错的。
因被钮祜禄·敏诺如此一截,顾霜于是便把方才已在脑中过了几遍,将将要说出的一番说辞咽下肚去,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但见“英小姐”无奈地叹了口气,扶额道:“此话出口时,我其实并无那个意思,你精力也忒旺了些,想得也忒多了些。不过你既然赔了罪,且态度极为诚恳,我便也不同你计较了。还有一桩,你方才同这位姐姐说话时,不还是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么?怎的见了我便如同耗子躲猫似的,一惊一乍的样子,唯唯诺诺的,好像我有多可怖一样。你自个儿胆小可别连累我背上一个‘不可一世’的名儿,我俩身份可差不多呢。”
听闻此话,钮祜禄·敏诺刚想回一句“不敢”,便被提醒了“身份”二字,这才意识到方才的表现在此刻身份同她平起平坐的“英小姐”面前实在有些不妥,忙将头抬起了些。
这番话入耳,顾霜心中对先前的思量动摇得便更大了些,正暗自思付时,却见众人又端酒起立。这才发觉又是台上有人敬酒,或是台下群臣一同敬酒了,一时间慌忙,竟未听清台子上说了什么。因而匆忙从面前胡乱找了杯酒,端酒起立饮尽一套动作下来仿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落座之时顾霜又左顾右盼一番,本想看看是否有人看见了她方才比人慢了一拍的举动,却望见主座所在的台子正对面还有一个戏台子,而那戏台子上不知何时已有戏子咿呀开唱,气氛似乎又热烈了些。
正在此时,却忽觉嗓间一阵辛辣难言之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匆忙间囫囵吞枣般朝自己口中灌下去的并非是倒入酒杯的清茶,而是方才钮祜禄敏诺倒给她的,想哄她喝下看她酒劲上头出丑的真真正正的满满一杯竹叶青烈酒!
——顾霜此刻不由得有些发懵。她千防万防,千思量万思量,用了千万个心眼,暗道了千万遍小心,甚至连钮祜禄·敏诺同格格联手诓她喝酒这样的事都能想到,却独独漏了把她自个儿也一道算进去。她这人,有时可以精明得将事事都想得无比通透,但若是犯起蠢来那也是相当的蠢,能做出另自己醒悟后悔不当初之事,譬如此事。
此时的顾霜,头已然开始发昏,口鼻间更是呛得厉害,直抽了帕子来捂住,大约不消片刻便能一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宴罢后还须得劳几个奴婢来抬一抬方能上了马车。因想着此乃大场面,此乃前朝后宫三尊大佛共聚一处的大场面。若真如方才所想的那番景象,以那样一副形容收场,自己的好名声只怕是要保不住了,虽说自己从小到大也没正经见过几个贵家人物,有的或许认不出了也是说不准的。但经此一役,只怕又要多些人认得了。况且风口浪尖之时,要找个如意郎君,较之平常只怕也更难了些。如此,便少说也要多受自家舅母几个月的滔滔不绝。这都还是小事。可若是连累了舅父在朝堂之上的名声,此事便颇大了。如此一想,也顾不得那股难受之感了,连忙转过身去扯自家舅母的袖子。却说那馥儿正同钮祜禄敏诺她额娘聊在兴头上,此时见有人扯她袖子,自然有些不悦,又因想到只怕是有什么要紧事,也只好转过去。对上顾霜一双眼皮子欲张欲合,双颊染红,一副萎靡的样子,颇有些惊。惊完了又有些心疼,方才的那几分不悦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当即便一脸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这寒冬时节,可是染了什么症候,身子不适?”
顾霜强撑着精神答道:“原是我自个儿的过失。方才饮酒时,匆匆忙忙的,竟忘了将茶水换进去,不慎饮了一杯竹叶青,现下难受得紧。照着我这酒量,恐要倒在这桌上,但请舅母想个法子吧。”
馥儿虽着实心疼,但也恼她不当心,便少不得要唠叨几句:“人家十二岁的便有当娘的,可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不当心呢?亏得你此时还未定亲,否则若是被夫家见了,恐遭嫌弃!”虽口中是这样说,但终究是舍不得的,便又安慰道:“不过霜儿你也莫急,舅母定能帮你想出个法子来过了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