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千,好好读书,别学哥。”每次我去给在工地做工的哥哥送饭时,他都会这样对我说。
“哥,就因为现在赚不到钱,你就要否定过去了吗?”我看着哥哥扒拉着米饭,口气不善地说。
哥哥放下筷子,嘴角还沾着米粒而不自知,双瞳炯炯地看着我,说:“不是,我只是回想起来,觉得以前的日子太空虚了而已。”
我很迷惑,14岁的我还不懂22岁的他的措辞,问:“来去自由,不受拘束,有什么不好?整天关在学校里读死书,老师来了大气都不敢多喘两口,难道就有意义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
“困了倒头就睡,读得不耐烦就扔书,看哪个不顺眼就动手,这就叫自由了吗?不就是图个一时爽吗?还非整些假惺惺的词来修饰,好像这样就很名正言顺了,真的江湖中人,不这么低俗。听哥的,多读点书没坏处。”哥哥这个低俗的江湖中人不知道从哪搜出这么一套话来,说得我一愣一愣的。
“江湖中人,图的不就是个自在吗?要那么有文化干嘛?”我有些不耐烦地反问。
哥哥用筷子尾端敲了敲我的脑袋,说:“笨!没有脑子要拳头有什么用?你是要拳头自在还是脑子自在?”
离开了哥哥,我仍是似懂非懂。走在北煤秋意萧瑟的街上,我莫名地感到一阵冷,想起哥哥说的空虚这个词的意思。
他其实不是我血缘意义上的哥哥,我没有哥哥,他只是我在某次打架中结识的一位大哥而已。虽然如此,我还是很信任他,因为至少他会跟我说为什么要读书,而爸妈就只会叫我去读书,转身又不知道上哪去了。为什么要读书呢?一般我的同龄人都不会思考这个问题,他们已经接受了这个设定。我可能是太晚思考这个问题了吧,所以总是难求甚解。也可能是太早思考了。
不过既然哥这么说了,我今天就去上学吧!我突然间出现在教室里,老师也没有惊讶,她早就习惯了我这样,反正也无能为力。好不容易上完这一下午的课,我感觉自己已经很尽力了,这个时候借下作业来抄,应该也无损于我今天的进步吧?今天李息兮请假了,我只能找后桌的岳风流借了,他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但我不在乎:“团支书,借下作业让我参考参考吧。落下太多功课了,我都不会做。”
岳风流拧起了眉,丝毫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他又开始长篇大论了:“花千秋同学,抄作业是对自己极度不负责任的行为,还没有尝试怎么能轻言放弃呢?作为一个新时代的中学生,我们应该迎难而上,积极磨砺自我,把自己打造成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的全能型人才啊!……”
“团支书,你整天扯这套虚的,不觉得没意思吗?”我难得没有打断他,在听他滔滔不绝十分钟后才出声点评。
“这怎么叫虚的?这是脚踏实地求真务实的学习态度啊,作为一个新时代的中学生,我们应该努力学习科学文化知识,积极提升自身思想道德素质,为祖国美好的明天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啊!……”岳风流又滔滔不绝了十分钟,才把这段让我感觉只是重复的话说完。
“团支书,你是被学校洗脑了吗?”我觉得他这人真有趣,我从来没见过在私下场合还会说这一套的人,于是忍不住开玩笑。
这次岳风流只回了一句话:“你不相信的,凭什么认为别人不会信仰?”
我摸了摸脑袋想了想,用在哥哥那里学到词反驳:“因为空虚啊,这一整套罗里吧嗦的话里,我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存在。我看到了‘我们’,也看到了‘国家’,但是没有感受到自己在哪。”
“因为我已经融入到了我们和国家之中,我即我们,我即国家。我的幸福与那么多人与共,比起一个人单薄的快乐,雄厚得多了。”岳风流这番话在一般人听来恐怕和他滔滔不绝的前二十分钟没什么区别,在我看来却好像是对哥哥说的“空虚”的补充解释。
岳风流见我不再说话了,把自己的作业本递了过来,只说了一句:“下不为例。”
晚上回家,我一直咂摸着岳风流的话,一不留神口袋里揣着的晚饭钱掉了也没注意,直到一个看起来小学生模样的女生叫住了我:“大姐姐,你的钱掉了。”
我往口袋里一模,果然空了,于是接过钱说:“谢谢你啊小妹妹,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路上走呀?”我虽然时不时逃课打架,但作为一个高端的江湖中人,还是挺有良心的。
小女孩甜甜地说:“学校刚刚放学呀,倒是大姐姐,这么早就下班了吗?”
我说:“我也是刚刚放学啊。”
沉默了三秒,我们不约而同地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也是一中的?”
又沉默了三秒,我们又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靠!叫谁大姐姐呢!”“哼!叫谁小妹妹呢!”
再次沉默了三秒,我们再次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啊?今晚家里不做饭。”
“诶,你怎么就跟我来吃饭了吗?不怕我其实不是一中的学生,是个坏人吗?”我吃着盒饭,问身边的女生。
她反而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才是该多注意呢,不知道现在犯罪手法都很多样的吗?经常有借小孩子引人放松警惕,然后下手的。”
我感到一阵无语,问她:“你怎么这么人小鬼大?”
她干脆放下了筷子,双手抱臂较起真来:“不要老是说我小好吗?我只是海拔比较低而已,又不是智商。”
我不禁噗嗤地笑出了声,好久没与人这样愉快地相处了。老实说,确实就像哥哥说的那样,每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困了倒头就睡,读得不耐烦就扔书,看哪个不顺眼就动手,好生痛快。但这就像吸毒一样,痛快过后只有无尽的空虚。可是这个女生给我比逃课更多的念想,心里不知道哪处痒痒的,说不清楚,我只是本能地觉得想再见到她。
“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问她。
“王望,王者的王,眺望的望,不要读成汪汪啊!”她非常坦率地告诉我了,然后反问我:“你呢?你叫什么?”
“还是先不要告诉你吧,因为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要改头换面了,为了不留下黑历史,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笑着说。
“那好吧,有缘北中再见,希望我们是同学。”她也笑了起来,婴儿肥的脸粉嘟嘟的,换成平常我一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捏了,管她是不是熟人呢。
可是今天我却不想伸手了,今天我为自己定下了规矩,奇怪的是我竟不觉得拘束。
当晚我就自己把作业做完了,没有动岳风流的作业本。第二天还给他之后,我再也没借过任何人的作业,再也没有逃过一节课。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若干年后我读了一本书,这种朦胧的感觉才得到定义。
再一次去看望哥哥的时候,我对他说:“哥,我知道为什么要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