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一路蔓延,到了塞外已经没有了起伏,只有明暗。
触目都是苍冷的青黄。这片许久没有被战火照亮过的胡天,飘荡起一曲古老的悲歌——
“秋草稀,秋月明,秋来坡上寒风起。军无饷,马无粮,幺儿牵衣饿喊娘。”
歌声和着胡人晃荡而来的脚步,一颤一颤像是踩到了心尖上。扶苏隐在素色斗篷中的手,紧紧握成一拳。
沙石掩埋的声音,依旧那样刺耳。幸好,只是最后一批了。
深深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到底要找多少理由,才能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旁观这群绝望的人走向死亡?
万里的长城,一眼望不到边。明月疏淡,烟沙迎面狠狠抽来,旁边甲胄在身的将军嘴角动了动,只是不敢劝他一句话。
“昨天傍晚,从那个坑里爬出一个小女孩。她用中原话跟我说,大家都很想念李牧将军。”扶苏手扶着女墙望望天,目光悠远而茫然。
蒙恬闻言心惊,跪地握拳行一个臣子礼,“公子,那里不干净,你下次不要去了。”
扶苏垂下眼帘,干笑一声,怅然若失般回身。
“我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做错什么了?”见蒙恬只是低头不起,他一个人手拍着石墙一步步往前,“为什么,赵国的李牧将军大败匈奴,匈奴到现在还有人念着他的好?为什么,原先在这里饱受欺凌的族人,看到帝国来的救兵,却宁愿跑到胡人那边去?”
“公子……公子多虑了。他们是窝藏胡人的叛逆,理应受到坑刑。”蒙恬小心翼翼瞧着他神色,垂眸低低补充,“皇帝陛下知道了,一定也觉得公子你做得对。”
扶苏站在城墙上,迟迟没有回音。北望长城,秦始皇下令修建的驿道和驰道上,零零点点凑起了篝火。这样桀骜不驯的秋风,转瞬就将大半光火吞没。
他捏起拳头,捂住嘴咳了咳。
“公子?”
“我没事。”一语截住蒙恬的话,扶苏恢复正常,负手跨出一大步,背挺的笔直,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样。
目光所及,荒漠中一队夜行的胡商,就停靠在秦直道的北端。
早在收服六国前,年轻的嬴政就打算攻击匈奴了。这条南北向的直道,如同摧天锯地的利剑,贯穿北漠,直抵阴山,随时准备着给胡人以致命一击!
彼时,这个计划还遭到丞相李斯的反对。他说,匈奴西临大月氏,东面东胡,南面强秦,三面环饲,自顾不暇,陛下若真的有心一匡天下,应该让赵国兵士充当这条万里长城。
他说的没错,胡人要真能成气候,早就在秦兵的铁骑踏碎中原大地的时候南下了。
风中,远远飘来一句关西方言:“你这虏儿,这次又拿什么孝敬你大爷我?”守卫军中,一个低级将领叉着腰,仰头哈哈大笑,面目在跳跃的光火下显得尤其狰狞。
旁边,一众人瓜分了胡商的物资,也都抱着长刀,一边喀喀大嚼一边嬉闹。
蒙恬一言不发跟在扶苏后面,慢慢凑近。见扶苏也弯腰捡起地上六尺来长的东西,他眉头皱的更深了。
是一梃甘蔗。胡商谄媚笑道,西域有个乌孙古国,常年都有美味的水果,可以运来卖与守城的将士,也顺便给家中妻儿换条生路。
士兵们一声哄笑,当头的那个脸色一阴,将没有嚼完的甘蔗当棍子一头抡去,血溅了一地,胡商应生倒下。那位将领一抹脸,扬起沾血的手,得意的笑了起来:“丞相大人有旨,农耕为国之本,行商都是奇淫末流,尔等乖乖来我大秦帝国,才能饱食无忧啊!”
将士们嬉笑更甚,学他将嘴里的甘蔗渣,呸呸吐到胡商脸上。见他不动,又纷纷抬腿去踢。火星子乱溅,笑声在黝黑的天幕下鼓荡起来,淹没掉胡商渐渐微弱的言语。
蒙恬看不下去了,刚想走上前阻止,没想到一向以仁慈著称的公子扶苏,却拦下了他。蒙恬一愣,忙垂头称是。
帝国打败了匈奴。这群与匈奴比邻的胡人失去了屏障,纷纷向帝国请降。只是游牧民族一向离群索居,失去了马和羊,再也没有可能威胁到他们的皇帝陛下。可即使这样,未完工的长城仍然在修。数以万计的农夫不分昼夜地筑城,也填平不了他内心的不安。
奴役鞭挞以削弱胡人,这是始皇帝的命令,即使身为皇帝陛下最器重的大皇子,他也不能违反法纪。更何况,还有更多的疾苦,他连看都没有机会看到。
扶苏将身子隐在阴暗里,也学着士兵们的手法,将甘蔗当中折断。张嘴,却咬了一口带土的根须。确实如胡商说的那样,很甜,甜的发苦。
边上跟胡商同来的两个裹脸商人,低拉着头,见他们打够了,才畏畏缩缩上前,将昏倒的胡商推上空车。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五丈远才如受惊的鸟雀般,推着车逃的飞快。将士们狂笑着追上去了。
“长城会倒的,一定会的!”纷乱中,不知道是谁这样轻轻说了一句。
长城会倒的,会的……这尸骨和暴戾堆接起来的城墙,会倒?扶苏鬼使神差般,跟着快步走了好几步。寒风砭上他的脸庞,仿佛种蓄谋已久的力量,疼到了骨子里。
是怨怼,是仇恨,是精神和身躯被奴役,尊严和生命被践踏的死人,自地府发出的诅咒。这种诅咒,在秦皇一统天下的那天,就深深渗入大秦的脊骨。
扶苏眼前一片火光与血色。万人死绝的画面,在他脑中走了一程又一程,一想起来,便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