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你欠得起我。”他随口回答。
我冷冷地笑了,笑声连自己都觉得发颤:“之前是没有精神,可是现在我却无比想知道为什么,我到底有什么你可图的?”
“你好烦,闭嘴。”他迅速地用闲置的右手抓起了我座位前擦后视镜的布往我脸上捂,而我,很狼狈地躲不过被盖了一脸灰。
回过神来我发觉自己又在犯病了,虽然已经有一年了,我离开城市之后几乎不会碰到这种情况。我对过去的记忆是模糊的,是的,我经历过的一切我都记得,但是没有任何细节,所以我的回忆是张记得很细碎的纸,就像考前花十秒钟扫了一眼教科书,然后上考场全部只记得第一个字,随后在慌张中冷静下来便只剩一堆没有顺序的字,最后被全部存入脑中的字典,还被压在底部,等大脑空空地走出考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着走着腿就软了。
我发觉我的头也昏了,但我清晰地知道不是因为晕车。一年前,如果在东窗事发之后我还是理性地反思、分析、排异最后论断,也许就算后果再严重我也不是无知的。但是,我就是不幸地看到了那张报告,上面写满了我看得懂又不想看懂的字。
开车的这个人不是我的私人司机,其实我都不必要提醒自己,我甚至没把他当做是朋友。他刚发觉我出问题的时候还曾劝诫我:“内心躁动的时候喝杯冷茶,记住是冷的,不是热的也不是冰的。”我嘲笑他:“这都谁和你说的神道理?”“杜英。”我那时候笑容僵硬了,萎缩了,他于是背出那句话的后言:
“因为,它具有与你所处现实同样的温度。”
那个时候我听到有人说:我之所以说出那句话,是因为我曾经的工作室是个一年四季没有什么温差的地方。可是当时的我知道现实也有炎热,更有严寒,那被茶不过是品尝现实的媒介。
我只是猥琐地满脸泪看着他,没有把喉咙里的话说出来。自此后他就常给我留冷茶——我就没见过绿色的茶叶,冷水里的全是黄的,有的根本泡不开,卷的和头发似的。
手一抽,借着力度不大的刹车,我拉开了放CD的夹层,少数的几张不大新的歌碟上放着一本书,书名我没有什么印象,封面上写着自己刚刚想起的名字:杜英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若林侧目看到了我手心里的书,它不厚,曾经应该包装得不错——也许是一本畅销书。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已经到了诊所门口,我的左手不肯松开那崭新的书籍,右手不住地翻阅了几页,期初的几页有铅笔勾画的痕迹,扉页有一张龙飞凤舞的签名,写着两个我都觉得陌生的字:君翼。
我对它没有丝毫印象,这也是让我转瞬间就站在崩溃的边缘,心跳急速起来,我拼命地喘着气,吓得若林在驾驶座上傻了眼。他的手落在我瘦而窄的肩上时,力度不大,却震落了什么,渐渐觉得鼻腔里又热又酸我才发觉自己脸边正源源不断地往下砸眼泪。
“请问是君先生吗?”
我和若林那摸不清情绪的对视被一个低沉的女声打断,我恍然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正杵在我车门前。我被她的出现吓得半晌没敢出声,若林倒是恢复得迅速:“小江,就是他,我朋友。”
她看着我还没哭够的脸皱了皱眉头,嘴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窃笑:“好,下来吧,谈完我就知道你哭什么了。”她的话让我觉得难为情,被一个同辈的陌生女性看到哭相,还不知道丑到了哪边天。我盯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小巧的白色诊所走去,正傻着眼,若林塞来了一个文件袋。我的手很快感觉到了硬质感,低头一看,他顺便开口:“走走形式,你现在是病人。”
“我……我自己进去?”我觉得荒唐,就像他是刻意把我这个包袱扔在这儿。“我又他妈没有病!——我和你说了!”
“80%的疯子都这么说!都到门口了,人家都亲自来请了难不成还要我掉头?”
我见他有些发火了,我力气又一会儿上不来,不打算和他吵,就打开车门往外走。我到诊所门前都没回头,听见他在车里喊:“我下班了来接你。”
他的车开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听到了江心语的声音:“君先生,别紧张进来吧。这儿虽然是诊所,但真正常住的人是我。”
我的脚刚迈进建筑就感觉到了明显的不适。一切都是接近白色的,这间房间和它的主人一样挂着虚无的头衔,客厅的面积不算大,中央只有一桌茶具,两个木质板凳,没有沙发更没有电视,所以看上去很宽大。我的心本就没有平复,现在更是抑制不住紧张。
江心语坐在粉木茶台前,手边有一壶烧开的水,壶口的水浇在两只小巧的透明茶杯里,溅起平和的水花。我走近,在茶台对面坐下,看着她洗茶、泡茶,最后将盛着金黄色茶水推到我面前。我伸出手,她却用手背盖在茶杯上。“严先生说过你不喝热茶,谈完了凉了再喝也不迟。”
我本该笑,却制不住另一份好奇:“严先生?”
她扬起嘴角笑了:“他该和你说过了,我们是同学。”
若林和这个女人是同学,原来是有这么一层面子。不过我想她可能回错了我的疑惑,其实我并不知道若林姓严,哪个严?严,颜,还是闫?可能江心语觉得我和若林的关系不会很差,如果捅破这层纸可能会有变格,所以最后我还是决定不多问。
“我们开始治疗吧?我得问你些问题。”她品着新茶问。
我咽着口水点头。
“听说你失眠?会做梦吗?一般,做的是什么梦?”水壶轻了,她重新烧了一些。
我知道我得如实回答,否则就是为若林浪费钱——虽然我衡量不了这么一个简单问题到底值多少人民币。“我对以前的记忆挺模糊的,睡得着时做的梦都是噩梦,而且……一般都只和若林有关。”我想了想还是觉得表述不妥,“因为你知道,我一年里基本见不到其他人。”
“这个可以理解,但是你可以把梦再描述详细些。”
我冷哼了一声:“江医生,看来第一步治疗是解梦?”
“唔,这一步还不算治疗。我看,你的情况,可能有些轻微的失忆。”她思虑了一下措辞,“在确诊后,家人没有考虑过送你去特殊医院做进一步治疗吗?”
我又在笑,苦笑:“江医生,我从不觉得自己这是病,更不觉得自己应该去精神病院!否则我也不会拜托若林带我离开城区。”
“我知道,我这里不是精神病院,如果你说你没病我是完全有理由相信你的。”她摇了摇食指,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微笑。
一点细微的喜悦过后我恢复了理智,心里留下的是一种不确定:没错,我是没病,在犯病之前我都没病。并且,我不是对自己犯病的状况毫不知晓。
“我觉得我得信你的判断,我可能真的戏剧性地失了些忆。”最后,我打算和她长谈。
她点点头:“那么失忆后你能梦到些什么呢?”
她的等待看上去是无时限的,而我的话也证明了自己对她基础性的信任,为了更准确简短地向她描述,我闭上眼睛回忆起过去几日的梦境——我不逼迫自己,也许昨夜的就行了。“地点不明朗,我和他调换着角色,有时候是他杀我,有时候是我在找他。”
“你为什么……不杀他?”江心语开玩笑似的问。
“因为我在梦里是清醒的,我知道我不能杀他,而且很担心他离开,所以他不在我梦里的时候我会到处找。”我长吁了口气,“在那种压抑的环境中找人,有时候都觉得永远找不到,有时即便看到他的背影了也会惊醒,总感觉还有第三个人会赶在我追上他之前杀了我。”
“这些梦说详细些会是很好的小说题材——你真敬业。”
我摇头:“你误会了,我不写悬疑小说。”
她指了指我面前的茶,我低头,看见它冒起了新的蒸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