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林下班的时间应该是5:00,但由于绕了山路,他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夕阳里坐了两个小时。诊所修的位置很不错,隔着围栏下的山沟恰好可以看到太阳跌进山里的景色。起初的半小时江心语是陪在我身旁的,我问过她为什么将诊所修在这里,她的回答平淡无奇,却在两小时内都在我脑中回响:
“因为这里背对现实,是一个被晨光朝露排斥的地方。我就想在这儿找到些只看得到黄昏的人。”她的话中有话,但是我不想一时解读,因为话很美。
我仔细回忆过,似乎确实没几次机会看到初升的太阳。
“怎么了?你这是被扔外面了?”充满挑衅的声音传入耳内。
我抬头看到若林的笑颜时,脑子里闪出了一个禁欲多年的念头。我先伸出手,他把黏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我从台阶上拉起来。他的车染了一层厚厚的灰,也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和单位交差。他见我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车也回头瞅了一眼:“我回家的时候顺便送去洗洗吧,还有张洗车的卡没用完。”
“你觉得我会关心这些?”我抢在他前面往车边走。
“怎么样?”
上车坐了半分钟他才不慌不忙地坐上驾驶座。“还好吧。”车打着了火,我从脚下抽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往嘴里灌。他留意了一下我的动作:“她连水都没给你倒?”“不是因为某些人从不给我喝热饮,我也摸不清出哪个温度适合……喝了一下午的茶舌头都快肿了。”
耳边响起难得的笑声,很响亮:“看来疗效不错,我该早些想起她来。”
提到江心语,我想起最初的疑问,不顾前方道路已经开始弯曲,开口直言:“你没告诉我她是你同学。另外,我还不清楚你的名字。”
认识了一年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现在想想也真是太可笑了。我侧着眼望着他略显惊异的侧脸,那束目光并没有集中在我身上。他的手一直抓着方向盘,像是在暗示我不要多说话。放弃了,也许我得不到什么答案。我也看向前方,二级路不算很平整,新手开起来应该是有危险的。眼前的道路平直明朗起来大概是十分钟后,大脑还浑浑噩噩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他低抑的声音:
“严若林,你可以叫我若林,也可以叫我若言,第一次见面时我告诉过你。”
他最后的话让我觉得很惭愧,说话声也瞬间没了底气:“看来我没怎么刻意记着。”
“我的名字对你来说没什么价值。”
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冷漠,但是事实是我的心口冷冷的,像是被他一句话打穿了个洞——真是脆弱不堪。
于是,那个关于“若言”的疑问我也没有勇气说出口,我就是那么怂的一个人。
不过再如何我也不需要再多说话了,一想起自己一时冲动做下的决定,总觉得此刻的沉默是为了等待那一刻咆哮,而若林他也许早已经看破。他的眼里留着写意的淡漠,也许这样清亮的眼睛在被泪水湿润之前都无法看到情感,于是显得机械又死板,可是它的光泽又是那么美好,我也不愿意多看。
我抠着手指上的茧子,心里莫名焦虑着,我想我是害怕没他在身旁的。
去年第一次见到这个青年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让人觉得那是一部励志友情剧的开端,直到我看到真相前都是这样。
因为,他内心深处尊崇的那个人,从那个时候开始与我背道而驰。
我记不得那是具体哪一天,车站的人像春运时一样拥挤,我环着手坐在月台上,抬头看到的LED大屏幕还只是些彩色的霓虹字体,上面写着距离这座城市很远的地方。我本打算找一个名字好听、乘客鲜至的地名,花掉自己身上最后的一百元。但是那时的我看到的每一个地名背后都是空白,一旦坐上火车,我会去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白色世界。
换句话说,我觉得我看得到世界的尽头。不过,这也许是一个快要结束的灵魂最后的残想,因为当我的身影与乞讨者混入同一背景,我没觉得有任何违和的地方。
灰色的天下起灰色的雨,我闻着火车离开后掀起的雨的味道,靠着自己的膝头听着雨声在谩骂,再也无法否认自己无罪。我偶然间望着最后一列火车的残影,像是送别了自己的念想,他在车窗里伸手向我道别,然后被拥挤的人群湮没。
我就这样沉浸在没有情绪的世界里,眼神苍白地望着铁轨上飞舞的尘土。
“您好,您……”我对上一对明亮的眼,它们属于一个精神的青年,他撑着伞站在我面前,我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来驱逐乞丐的,如果是,我否认即可,但除此之外我没法和他交流太多。我也不知道他犹豫了些什么突然哑口,如果真是有诚意至少该帮我遮着雨,我抬头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个头又那么高。
“请问,你是杜英吗?”
他发觉我们年龄相仿才改了称呼。可杜英是谁?谁要拿树做名字?我整整茫然了两分钟点了点头。噢,杜英是我的笔名啊。这个读者认出我来了,我不是什么明星,不需要遮着脸跑,如果他递给我书和笔,我可以留给他一句话……可以励志。
贴在我脸上那干燥的东西是什么?手帕?为什么男人会有手帕?是手帕在发热吗?原来这个人知道我拿不起笔,我也根本记不得那个坐着火车离开的人是谁。
“你见过我?”我接着他手里的手帕。
“我去了你的书会。”他笑了,有精神真好,这个青年怎么看都不碍眼。
“……我那会儿穿的是西装啊。”我回忆着,迎合着他露出笑。在他的眼里我看得到自己的模样,几个月没剪的及肩发,满脸颓废地胡渣,被雨水浸湿的眼镜,一身还没有告别春天的T恤、牛仔裤还有牛皮制的男士皮鞋。
他最好立刻离开我,在发觉我并不是在进行行为艺术后。他无言地望了我很久,最后递给了我他的名片,上面写着三个字:严若林,还有公司、联系方式……
我再抬头时他已经走了,这不是逼着我打电话吗?
他是在我睡后走的,这样的生活真的吃不消。我想着他就要尽快解脱了,看着他的车渐渐开远,天上下着和那时一样的灰色雨。
“杜英的叶子是红色的。”我深深嗅了一口雨的味道,“再见,若林。”
即便只能看到黄昏,我也不想长久望着这一成不变的世界。
——那都是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