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吧！你是她的婆婆，没人讲什么的。”

“我去没什么用，一个排场而已，那孩子也一向不喜欢这些东西。你还是讲讲吧。”

“没什么好讲的。”

“讲讲。”

“真没什么好讲的。”

“劳你讲讲。我想听听，一个人，是怎么死的。”

聂江远默了一下，叹道:“是在马车上，一不小心掉了下来，头撞上了尖石头……随后就…死了。”

“哦”铁牛闭了眼睛，又睁开，声音突然带了疲倦:“人真容易死啊，一个不留神就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很晚了，屋外已经传来鸡鸣声，嘹亮而悠长的鸡鸣声，伴着佛音，喧嚣在这冷寂的秋夜里。

铁牛道:“睡吧，你每天都忙。”

“这几天请了假，不甚忙，我们再叙一叙。”

“别叙了，叙个什么？你明天还要应酬呢。”

“好，听你的。”

两人睡下，不到一会儿，聂江远就起来了，铁牛问:“天亮了？”

聂江远回头:“吵起你了？”

“没有，我没睡着。唉！白日里睡的多了。”

“哦。我起来去一次茅房，一会儿回来。”

“嗯，你别回来了，待会儿客也就来了，你去前头应酬应酬吧。”

“……好。”

天色渐渐明朗，和煦的阳光透过竹窗，在地上留下幽黑的影。侍女们打开窗子透气，铁牛瞧见了照进来的阳光，想要起身去照一照。却不慎扭到了腰，没能起来，反而一下子倒了下去。

几个丫头在外屋，没注意到床上发生的这些。

铁牛看着从窗子流进来的阳光，觉得这阳光是这么的近，一伸手就能碰到一样的，想要凑过去，却又觉得太远，怎么也够不到。

“咕咕咕”廊下笼子里一只鸟儿叫唤，铁牛唤:“把那只叫唤的鸟儿带进来。”

丫头把鸟带了进来，鸟儿已经不怕人，立在笼子里，看着铁牛，却不叫了。

铁牛躺在床上，看着丫头拎着鸟笼，对鸟儿道:“叫啊？怎么不叫了？”

鸟儿歪歪头，一副不解的模样，没有叫唤。铁牛又道:“叫啊？怎么不叫了？叫啊？怎么不叫了……”最后的几声，言语里竟带了恳求的意味，“你叫啊！怎么…不叫了？”

丫头这才始觉不对劲，道:“奶奶，这几只鸟儿，平日里就没什么训，不太会叫。若不然，明日里，我去街上，寻一只调教好的鸟儿过来？”

却是这时候，鸟儿叫了:“你叫啊！怎么不叫了！”

丫头笑了:“奶奶你瞧，它学会了。”再看铁牛，却是一惊，铁牛已经是泪流满面。

“你叫啊！怎么不叫了！”鸟儿依旧学舌，丫头慌忙去打。却不料鸟儿受了激，越发的叫了起来:“你叫啊！怎么不叫了！”

一个丫头慌忙接过，拿到外头去了，又换了另一只鸟儿来。

铁牛摆摆手:“你们，外面侯着罢。”

几个丫头都知道错事了，低着头出去。铁牛在屋中，闭了眼睛，努力的挪腾着身子，靠在床上，把头转向阳光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晚，体内对聂江远道:“你知道吗？俺又看见俺娘了。”

“哦！怎么了？她讲了什么？”

铁牛却回答了其他的话:“你知道不？俺娘刚死那会儿，俺时常看见她，她对俺讲啊:‘牛儿啊！你别受累了啊。实在熬不住了，就过来，俺也想你。’”

聂江远默了，不敢做声。铁牛继续道:“俺晓得那是俺娘的魂儿，不是什么野鬼偷俺魂儿，那是俺娘，心疼俺的俺娘。”

“可是俺想啊，两个娃娃都才这么点儿大，男人又在读书，俺随着走了，这一家子该咋弄嘞？俺就对俺娘讲啊:‘娘啊，你现在哪儿等俺，俺伺候成了娃和娃他爹，俺就去找你了。’”

“这一晃一下子，十几年了都，自搬到这地儿来，俺娘就没来找过俺。刚来那会儿，俺见不着俺娘，天天哭，怕是俺娘找不到俺。后来啊，俺就想通了，俺娘不会找不着俺，当娘的，魂儿命儿心儿，都缠在儿女身上，废一辈子两辈子都解不开。俺娘不来找俺，是看着俺过了好日子，想要让俺享几年福。”

“可是诶！俺不是享福的命数，天生该在地里头，借着娃娃爹的阴德，得着两年好日子，也是不该享的。”

她说话时候，不像是在和聂江远说话，反而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是在说给一个陌生人听，像是在报“平生”①的时候，说给判官听一样。

“嘎嘎嘎”屋外的檐子上，几只鸟儿乱叫，惊醒了聂江远，待聂江远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脸上已经全然泪水。

铁牛还在继续:“我一直琢磨，俺娘在哪儿一个人，是不是难过，俺爹是个不知好歹的，俺哥骨头软，俺娘一个人在那边操持的了吗？俺在的时候还能帮帮她，她一个人儿，人生地不熟的。可是怎么好？”

聂江远终于忍不住了，他哭了出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一直觉得自己欠了妻子，却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今日才发觉，自己往日试着补偿的那些，全然不是妻子想要的，妻子心里的苦闷痛楚，他竟分毫不知。他呜咽道:“你别说了，你讲的，我怎么全不知道！”

铁牛听了声音，扭过头，她竟笑了。这才始像是在和聂江远说话:“我又没告诉你，你怎么知道？”

“嘎嘎嘎”屋外的鸟儿，又在急切的叫嚷，扑腾起翅膀，飞入了漆黑的夜色。屋檐下，笼子里的几只鸟儿，仰着飞入夜色的几只鸟儿，也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