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场舞弊事关国家抡才的大业,例有死罪,按《钦定科场条例》,串通关节不论已成未成,那是都要“问实斩决”的。但其时风气卑坏,弊窦丛生,又恰值太后万寿,无人再愿兴起大狱,奉旨审理的浙抚崧镇青(骏,瓜尔佳氏,满洲镶蓝旗人。咸丰8年举人,先后抚苏浙,史称“所在兴利除弊”,此案未定谳而亡。《清史稿》本传云“17年卒于官”,盖误也)就存了个大事化小的想头,在奏折里强调介孚的自首和未遂,“查该革员中途求通关节未成,较之交通关节已成未中者,情节似有区别。其所开洋票,系属自写虚赃,与议单文券不同,且财未与人,未便计赃科罪。揆其事后闻拿投首,尚有畏法之心,应否比例量予酌减科断之处,恭候钦定。”自首犯从轻本也有例可援,乾隆38年奏定例文有载:“闻拿投首之犯,除律不准首及强盗自首例有正条外,其余一切罪犯,俱于本罪上减一等科断。”于是建议科刑较斩决减等,并矜其家境贫寒,请免追缴赃款。奏上有旨交部,刑部议拟杖百,流3000里,朱批定为斩监候,系杭州府狱(这个案子一反向来部拟较重,朱笔轻减,以示恩出于上的惯例,据云曾令老吏错愕。据高阳考证,查该案批于旧历12月25日,新正封印在即,年内所有案件本日必须了结,因此奏折常积压至二三百件,光绪或出烦躁迁怒,就像《红楼梦》里探春拿人扎筏子,“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介孚坐监的情形可参见周作人《五十年前之杭州府狱》,收《知堂乙酉文编》,似乎较想像中为优待。监房有书墨,家属可陪侍,身为正犯的介孚亦能在院里随意走动,同狱卒或强盗谈笑。大概“犯官”毕竟和“犯人”不同吧,自然那些待遇也是要花钱的)。介孚的斩监候可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死缓,老实捱过缓刑期就保得住性命,而是实实在在的候死,头颅还姓不姓周都在皇帝一念之间。清代在主杀伐的秋天设死刑复审制度,各省将死囚经审议分为“情实”、“缓决”、“可矜”、“留养承祀”四类,报刑部会同大理寺集中审核,奏请圣裁。甲午年万寿停刑,照例停勾,1895年秋决就真正是鬼门关了。11月14日,浙江省“情实”的官犯花名册进呈御览,介孚列在其中:这些都是案情确凿当斩的,杀不杀您定。刑部甚至周到地拟好了两道“予勾”和“免勾”的上谕,只消“钦此”一下,那便人鬼殊途。
万幸的是光绪这天心情不坏,周家终于等来“免勾”二字,介孚算捡回条性命。但还没有完,依《大清律例》所载,今年免勾,明年还要审、还要报,若再列入“情实”,就须再领圣裁,官犯免勾10次才能减为缓决。一年年监里、府里、省里、部里一路打点下来,任是家资巨万,也须刮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何况区区周家呢。介孚的监竟这样安安稳稳坐之不已,一拖就拖到了1901年,直到命里的贵人出现。
1901年岁在辛丑,这一年的大事,是两宫回銮。头一年庚子国变,京师陷落,太后皇帝化了装狼狈“西狩”,逃到西安过了年,惊魂稍定,收拾残局也见了点眉目。与八国之间草签了“议和大纲”,剩下无非讨价还价;起衅的“祸首”杀掉一批又一批,“友邦”们看样子近乎达成谅解,枢廷固然偏安,千头万绪的事体总还要做起来。这里面就有一道意在恢复秩序的谕旨:凡京城失陷时逃跑的官员,以及趁乱脱狱、后来又自行投案的囚犯,概行赦免。其时随扈行在的刑部尚书薛克猷(允升,长安人),是晚近中国法制史上响当当的人物。这位历仕三朝的老臣,几乎一辈子浸淫在大清律中,他对律例的熟稔、行法的清平、居官的刚直,和那一派正色立朝的大臣之风,任谁也要佩服。1895年他犯颜力争,将闹事杀人的太监斩首,未几被寻了个岔子贬官,他索性乞骸骨回乡养老。1900年底,继任司寇赵慎斋(舒翘,长安人,1874年进士,官声清正)被八国联军作为引义和拳倡乱的“首祸”,勒令慈禧赐自尽(慎斋生命力旺盛,死得惨不可言。慈禧企图保全,然而无能为力,一国重臣就这样死在别国的威逼之下了),克猷遂以衰朽残年起复(到秋天他随驾返京,半路上就死了)。这时他看着诏旨,不免心中一动,于是上奏,请援此例也赦了介孚。奏上获准,介孚终于在1901年4月获释,这年鲁迅21岁。
其实介孚的情况并不适用那道赦旨,与其说“援例”,毋宁说是硬靠上的。那么在专业领域向称精准的克猷,怎么这件事上就不讲原则了呢?而且他身在西安,又怎会那么方便地一下想到在杭州坐了7年监的介孚?有人说他两人本是同年,那显然不确,克猷1856年(咸丰6年)的进士,正经是老前辈了,他们的宦途并不见交集,旧谊怕是谈不到。若说是介孚的人情托了过去,那一介小小犯官可未必有这个能耐。甲想有这样一种可能:介孚事发那年克猷就在刑部,部拟的处分意见他一定同意的,光绪朱批改为斩监候他或许会觉得过重,那么倘若他是个敬业的完美主义者的话,就有可能对此耿耿于怀,遇到机会顺便拉介孚一把,也未可知。总之介孚回到了几乎被他一手毁掉的家。“近乡情怯”四字,这里大概用得着吧。如果介孚用加倍的乖戾来掩盖心中愧恨,那也可以理解。4年之后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