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太夫人戴氏在除夕宾天,翌日癸巳新正,从京师发下一道诏旨,引起一串古怪的蝴蝶效应,居然害周家“从小康坠入困顿”。原来这年慈禧太后59岁,朝廷特为增开一科乡试,给明年花甲万寿的会试恩科预做准备,老太后实在想安安稳稳做个整生日了(真是做梦。谁也知道甲午战争就在那年爆发。“昆明湖易渤海,万寿山换滦阳”还算事小,老大中国几乎灭亡。慈禧不知怎地命里和整寿相冲,1864年她30岁,这是个好年份,金陵克复,此后人品可就刷尽了。1874年她40岁,独子夭亡;1884年她50岁,中法开战;1904年她70岁,日俄又在中国东北相打,这老女人居然宣布中立。谁能不佩服呢。章太炎的对联说得最好:“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祝疆无。”)。其时介孚长子、鲁迅的父亲周伯宜(凤仪,改名文郁,中秀才后又改名仪炳,又名用吉)刚过而立之年,已经中了秀才,应举文战不利,因此他们欢喜地注意着这事。到了春间,各省考差陆续放出,浙江主考官讳殷汝璋(扬州人,时任通政使司参议,正五品。往往作“殷如璋”,从《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改。汝璋中二甲第48名,隔一人就是张佩纶),好极了,恰是介孚的同年。那末事情就有了想像空间。在一切都要讲讲“斤头”的晚清,出自绍兴刀笔之乡、又在金溪“闱墨”之乡做过令尹的介孚,个中关窍是不怎么外行的。9月初他迎着汝璋的官船行抵苏州,带着些复杂的书信名帖之类,“计纸两张,一书‘凭票发洋银一万元’(当是墨西哥所铸“鹰洋”,其时通行中国)等语;一书考生五人,马官卷(官员子弟应乡试所用特卷)、顾、陈、孙、章,又小儿第八,均用‘宸衷茂育’等字样。又周福清名片一纸外,年愚弟名帖一个”(浙江巡抚崧骏10月1日奏折中所列书证,载《光绪朝东华录》)。
这里面很有些说头的。“凭票发洋银一万元”的纸头是所谓“空票”,事成即可支银;马、顾、陈、孙、章,则是托介孚买举人的考生,至于伯宜自然顺手带契,夹在五家那万元贿款之中了。然则条子里只标考生姓氏而不具名,乡试卷子又例须弥封,哪里去寻什么马生顾生呢?这就用得着“关节”。原来八股文章有固定的格式和字数,通“关节”者只消约定几个特殊的字,嵌入文中某处,考官按图索骥,见字即取可也。“宸衷茂育”四字即是本案“关节”,嵌入的处所大约在“起讲”,因为“破题”只两句,“承题”只四句,题外硬加几个字进去难度太大,而“起讲”可以写个十句八句,相较起来易于腾挪得多了。
介孚把这次行贿设计成一场邂逅。他来苏州白相,听得故人放考差路过,自然要拜望一下;乡试主考关防严密,例不下船、不会客,只有地方官供应食宿,可以一谈,寻常人自然不见;那末于礼自然该派个仆人赍名刺聊以致意——顺手递过条子,又自然,又稳便,妙在正主儿并不觌面,事体做得天知地知。这番安排还算得妥帖,出岔子只怪介孚霉星照命。该霉星名唤陶阿顺,本是买家之一陈顺泉的家仆。毕竟许多铜钿花出去,陈顺泉不大放心,把陶阿顺借过来以供奔走之役,实际也就有个监督的意思。介孚肚里雪亮,正好差他上船投书。原本大家心照不宣,叵耐陶阿顺那家伙是个蠢物,居然当场就嚷将起来,说道信里干系上万银子的大买卖,怎的收条也不打一张?倒霉的是船上还有客在(《南亭四话》说是苏州知府王仁堪,他是王世襄的伯祖;《五馀读书廛随笔》说是副主考周锡恩,但究竟是谁不重要),汝璋没奈何摆出公事公办的脸相,连人带信交地方官拿问(此案名头颇大,见《光绪朝东华录》。据台湾小说家兼学者高阳作《鲁迅心头的烙痕》说,介孚托的人本是周锡恩,因陶阿顺误投书至殷汝璋座船而事发。但不见有介孚和锡恩交往的依据,他们虽然同姓,还不能算同族,不如与汝璋的年谊来得切实,且与介孚本人在堂的供述不符,故不采)。一个小小的把戏就以如此可笑的方式败露了,介孚的本能反应是溜到上海躲起来。差役进闱场拿人,茫无所知的伯宜被捉去抵罪,官卷里唯一姓马的马家坛(马家坛不算什么,其父马传煦,倒是咸丰9年己未科会元。他们的祖居,就在鲁迅母家的小皋埠,有名的由幕入仕的世家,诚忍堂马氏是也。马寅初是他家后辈,马一浮、马叙伦,也是同源子弟)一并扣考,其余四人无从查对。朝廷连发两道上谕收捕介孚,迫得他出来自首。他老先生痰气发作,在堂上竟还振振有词,“历陈某科某人,都通关节中了举人,这并不算什么事,他不过是照样的来一下罢了。事情弄得不可开交,只好依法办理。”(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文中说王仁堪审理此案不确,该是杭州知府陈璚。虽然事体出在苏州府辖区,人还是浙江人,所以归杭州府该管。至于介孚那一气个性十足的谈论是有的,已被御史林绍年的折子所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