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这是越国勾践为灭吴制定的国策。

江宛陵中心凛然了，最深的内心都因这一句话而引起了抖颤！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日盲族的“结局”——佛业双身座下的灭度三宗荡平了整个日罗山，千叶传奇与万古长空九死一生被吸入集境，太阳之子在苦境的事业失败了。

集境——

集境的人和事——

江宛陵的心房收缩，血色自她面上褪去，她的脸孔显得更白了，千叶传奇的一句话是简单的一句话，可是，这一句话中的力量很沉，每一个字，都似船只的铁锚一样，在江宛陵心中沉堕而下。

这是异样的变化，千叶传奇立刻感知了这不同寻常的变化。他于一瞬间后悔了，后悔自己泄露了这个心事，他爱她，惜她，不愿加重她心灵上的负担。尤其是在她重新获得一份平静的生活之后，自己贸然谈到这些……她会怎么想？

千叶传奇的念头在转，身子也转，斜月已沉沉，朦胧晓风吹拂着他的面孔，他后悔一念之差在江宛陵面前直抒胸臆了。他不能不有所思，甚至在短促的时间内，他心里已经流转了千百个念头，而迫在眉睫的是希望有办法能消除自己的话带给她的深切忧患。

她担忧什么呢？千叶传奇在想，答案，很容易想到，但他怕自己想得不尽然。

逐鹿中原，争夺天下，不是一件易事，搞不好是会丧命的。这种后果，他经常会想到。从前，他毫无畏惧，一个如自己这样的人杰降生于世，那必定是为了争霸天下啊！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天命若此，他不会逆天而行。而今，他遥想假如真有那一天，那一个时候，那样的景况——与江宛陵阴阳两隔，永相暌离……千叶传奇竟不忍心再想下去了。

到此，他的心浮动的厉害，几乎到了不可自制的地步，尤其是他此刻的形相也变得可怕，他转过脸，双眼直勾勾地凝望着如豆的灯焰，面上是一种冷静得奇怪的神色，时间在凝思与沉默中过去，长久，江宛陵开口了，她的声音有着慰情的温和，她说，“那要怎么做呢？”

倏然，千叶传奇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眸中含着不可置信的光，那是震惊与惶惑……他以为她会反对，根本也想不到她会如此问，在这一问之后，千叶传奇被意外之喜引发了激动，那是他认为这一问代表了江宛陵对自己计划的支持与认可。想到此，使人兴奋。千叶传奇的心情由低谷跃至高峰。

“宛陵晓得的，这是越王勾践灭吴的策略……人们担心我因为你而做夫差，我偏偏要做灭吴的勾践。”千叶传奇的个性是不能接受干涉的，他讨厌被人藐视。

因为我！江宛陵的思路很快，很深……她想到了历史，也想到了时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的时光，增加人口的计划使人们不能自守，越国的男人与女人结合，只为执行君王的人口政策，除此之外，别无意义可言。越国的女人，在这二十年间，几乎没有一个享福的；为了君王的复仇，她们与所有的男人一样操劳，生儿育女，治家，增产。

“勾践是了不起的君王。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任何一个胸怀天下的人都会对发奋图强，励精图治的勾践产生向往与推崇。尤其是勾践本身的经历，由王至阶下囚，由阶下囚又王，他在逆境中始终不改其志，终于等待时机并吞吴国，成为中国春秋时代最后一位霸主。

“而实际上，灭吴也根本没有用到二十年的时间，前后十八年，五万大军，勾践灭了吴国……”千叶传奇双目不由自主地瞩视着烛光，只要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胜利往往会提前到来，他悠悠地说道，“十八年也足够久了，是吗，宛陵……”他也感慨，是对时间流逝的感慨，他想那是古代的历史，离自己到底太远了，所以他在叙述中又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些轻藐的口气，“从策略上讲是正确无疑了。你方才说怎么做，这是指具体的操作。大祭司……”提到大祭司，千叶传奇顺畅的思路有了滞涩，那是因为江宛陵的缘故，但他又极快地略过了心头的异样，接续着话题，“大祭司在族内有着无可置疑的威信，具体的事务交给她布置，我想不成问题。”

勾践能成事，除了其个人的意志外，还有两名重要的谋士，一个是文种，一个是范蠡。

“宛陵，或许你不相信，长空在动摇中。”千叶传奇沉沉地笑叹，他将自己的观察毫不隐瞒的向江宛陵说起。万古长空是他寄予厚望的倚重者，可是这位心腹大将显然处在挣扎中。千叶传奇不无遗憾地说道，“长空的为人，重情，可能，这是他最失着的地方。”

英雄豪杰，必须残狠，杀人不眨眼的，才是英雄，忘恩负义的，才能成大功，立大业，而万古长空，对情义看得太重。千叶传奇洞察了万古长空的本质，为了改变他的本质，千叶传奇计划借刀杀人——除掉妙音天女苏苓。他的计划本来进行的很顺利，可是，意外出现的江宛陵打乱了他的安排……

之后，他的回忆在加深，和江宛陵在一起的往事，是不能磨灭的，清晰地印在他的心版上。他苦笑着捏住了江宛陵的手，叹气，是幸福感的叹气……他想，这何尝不是命中注定的劫呢？有此一劫，才造就了今日的竟夕相谈。他把这一切顺其自然的当做天意的安排而欣然接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长空重情，可也对你忠心不二，他没有一次违逆你的计划。”他从不赞成的语义里听出了怜爱的责备，他只好露出笑容点头，心服地捏一捏她的手，他说，“宛陵，是我造就了他啊，没有我，世间也就没有了刀剑传奇——万古长空。”

这也是事实。

江宛陵无法再讲了，她在沉默中对于自己方才说到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了动摇，她想吴王夫差在最后濒死之际会后悔当初赦免了勾践吗？夫差的祖父，父亲，都为越国人所杀，甚至是儿子也在吴越对战中被越人杀死了……仁慈却得来了恶报。

立志报仇雪耻的勾践最终赢得了胜利。仇恨，一切都为了复仇！而所有服事于越国的人员，亦只是复仇的一种工具。圭玷可磨，恨无由灭！江宛陵的内心起了可怕的痉挛，她不愿承认——仇恨的力量远远胜过了仁慈。

“宛陵，你的脸色……”千叶传奇疑虑重重地望着她的面色，她像是受到了惊吓，而她又兀自努力地驱散着这一团看不清摸不着紧紧束缚她的恐惧感！乱思和乱愁缠绕着她，隐隐地觉得心痛，她掩饰着，幽微地一笑，“没有事，只是有些担心……”

她没有说担心什么，可在千叶传奇而言，这是不言而喻的。她的担心只为我……千叶传奇环搂着她，使她舒服地伏倒在自己身上，他意识到不能再与她深入地谈论万古长空的话题。他遗憾于万古长空只有一份忠心，那是不够的，万古长空曾经对于自己领导的日盲族前途缺乏信心和质疑，在军中他那种思想传染开去，太危险了。幸而自己有着天生的权威，加以卓越的实力与数次的成功，如此，完全取得了族民的信赖。千叶传奇不要悲观的人，也不要少信者，偏偏，万古长空两者兼有。所以，他在某些时候有着不能释怀的苦恼。一个并肩者，却不是自己的追随者，这还不足以引人苦恼吗？

“佛业双身暂时困在了百灯联戒之中。长空对我提议由他出战罗喉，我拒绝了……罗喉实力如何，我们的情报只有他过去的战绩。唯一有用的线索是过去曾有人持影神刀战胜了他。”千叶传奇由万古长空自然而然地引申到了即将面临的武君罗喉，“麻烦的是影神刀在护送去月族的途中失踪了……”

“罗喉……”江宛陵对罗喉有着粗浅的印象，那在于她在初来乍到时就已经自毕璇的口中听说过他的故事，悲情英雄死于可耻的阴谋中……

相对罗喉的陌生，她对影神刀就熟悉多了，她曾经使用过它，这把魔刀与自己蕴含的死神之力有着“共鸣”。

“我来试试，看看能否感应出它的下落。”不必千叶传奇把话挑明，江宛陵已主动提出帮忙找寻影神刀，她稍稍一想之后，说道，“罗喉应不只是独身一人？”

她的不了解时局完全在千叶传奇的意料之中。经过他的叙述介绍，江宛陵很快明白了武君罗喉的强悍……

“罗喉创建的天都大军陪着他出生入死，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是骁勇善战的部队，也将是我们棘手的敌人。”千叶传奇预估到了后续征战的困难，所以他更不该分散兵力追击织语长心。运筹帷幄的千叶传奇当然明白这一点，只要江宛陵适时的露出口风，他马上就能领会她的用意。

“那么你们会集中兵力，是吗？”她问道。

“是，当然……集拢兵力做决战的准备是上善之策，否则将被敌人各个击破……”他说着，渐渐，思路转向了那一支分出去的大军。当前孤军在外！孤军的处境——很容易被敌人蚕食。千叶传奇面上的平静趋于了深沉，他在乍然之中灵光闪动，双眸定定地望向了怀里的江宛陵。

说话之间，呼吸也更近了，馥馥的香味更浓了，但是千叶传奇不知道她的香味来自何处？头发上的，还是衣袖中的，或者她的肌肤天生就有香味？

她忽然借故蜡烛烧得很短了，光焰不亮，她要去拿铜铗剪去烛花。于是，她轻轻脱开他的怀抱，站起身，走向长几……馥馥的香味淡了，远了，不凡的智者恢复了神智，不消片刻的工夫，千叶传奇明悟了，他盯视着那条纤丽的背影，心里有着被耍的复杂感觉，但又不十分的生气，只是好笑，笑江宛陵的狡猾。

江宛陵自小铜炉上提起坐着的铜壶，她预备为他斟一杯茶……却不防被他自身后突然地抱住！

“千叶！”江宛陵在惊悸中叫出了他的名字，她缩回脚尖，望着一壶茶水倾洒了一地……

“抱歉。”他诚恳地向怀里的女人道歉了，但仍然不松手，他在她耳边说道，“宛陵，我知道叶小钗与明珠求瑕都在琅玕楼，他们用什么办法说动了你，告诉我……”

“你又怎么知道我今夜会来？”千叶传奇饶有兴致的缠问，“你实在会摆布我。看看，还有一把特地为我准备的藤椅，这是我在阿虚夜殿的布置啊。你对我用心如此深，我怎么舍得驳你的心意……”

话是这样说，可他心里忍不住狠狠的骂着，千叶传奇骂江宛陵是小骗子！而且，他有着怀疑，他怀疑江宛陵已在暗中取得了万古长空的支持，他们已经串通一气了。其实，这纯粹是他无端的臆想。

“我不知道。”江宛陵诚恳地讲，她不知道他今夜会来访。

“是，我总会忍不住来找你……”千叶传奇叹息着将她转了过来，四目相视，他看出了她的局促不适，这使他不能再深入的追究，只好发了一句牢骚，“宛陵，何以，你对我竟不能直言？”

他面上有着伤心的神气，江宛陵面对这样一副神色，她无措了，她有心要向他解释……

“宛陵，是他们逼你了。”千叶传奇在沉闷中说出了事实，他为她担心，他知道她的仁弱会成为旁人挟制她的弱点。他对这些手段太熟悉了，他们以此迫使江宛陵囿于形势与人情而违心做出选择……但这又是长久存活于武林的生存之道呀！

他情不自禁想到——就连面对自己时，她也不得不煞费苦心使出‘办法’来周旋！她的痛苦……如一支利箭刺入了千叶传奇的心脏。江湖，不是她的生存之地；琅玕楼，也根本不是松懈她心防的事业！

我该与她退隐，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决心在意想不到之中定下了。

而为了安抚千叶传奇，江宛陵搂住了他——温婉的，至情的，他拥得她愈紧了，枕在她肩上的头，旋来旋去，一刻不得安静，柔细而带香味的头发，摩着他的脸颊，痒痒的，有种说不出又好过又难受的感觉——他哪里还有气呢，他只有眼泪了。

“千叶，我不能忘记荷姐，她照顾我，爱护我……她是为救织语长心而死的。”她迂缓温和地向他道明自己的心境，她希望取得他的谅解，“叶小钗还帮我救了好朋友。你不认得她，她叫秀璋，我们一起在南舞做过刀婢。那时候，我叫持盈，纤如直云，持盈秀璋，我们四个人在一起……”

那时候，疏楼龙宿与自己打出了阿虚夜殿，等两人回过神时，江宛陵已经消失了……千叶传奇的记忆被唤回，他由衷感叹，不可测的天意眷顾着自己，他不能再错失江宛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