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已西堕,夜茫茫,恬静而和谐。铜壶中的沙只剩下三分之一了,那是后半夜,离开天亮不会太久了。经历殊死搏斗后的万古长空沉睡着,他在睡眠中修复自己的身体,但意识中的淆惑又使他在睡梦中皱眉了,他翻了一个身,轻吁了一口气,在朦胧中眼皮张开了一条缝……月光映着窗边的一条人影,他伫立在窗前,万古长空无法看见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捏了一卷书。
万古长空稍稍有凛然的感觉,但他的身体还处在恢复期,一切都无法集中,只是坐起身,呆坐在席上沉思。
酷烈的战斗,终于获得一个初步的结果。佛业双身被困于百灯联戒,中原的人们得到了一个短时喘息的机会。可是,万古长空的心情似沉沉落日,只是向下堕,过去,他也有着英雄主义的意念,希望日盲族成为天下的雄主,可是,当他再一次看到战场上的实景时,那种雄心,立刻归于幻灭了!
鹿苑一乘众僧几乎全军覆没,活着,侥幸逃出的僧人,流离了,失散了。面对强敌,他和叶小钗一丝都不能分神,应付双身已足够吃力,哪里还有余力为逃命的人开路?那是混战的局面,时间在相持中,鹿苑僧众虽然占有地利的优势,但这优势太脆弱,任何一些改变,就会丧失这点优势。邪灵与人类不同,残忍嗜杀的本性使他们不计代价,毫无畏惧……
血与火,呻|吟与哀嚎,仍回荡在他脑海里,他无可抑制地悲叹了……那是蕴含着后怕,哀伤,惆怅的叹息声。
“看来,你休息的不够啊。”战争是对体力与智慧的考验,千叶传奇听到了这一声饱含了复杂情感的叹息,他略有所思,万古长空的身体必须得到完全的恢复,未来的征战还需要他。不过,千叶传奇也略有遗憾,那是万古长空这一次的恢复比先前花费的时间更久了。
万古长空摇头了,他不认可千叶传奇的结论,自己一直在休息,躺着,无思无虑的休息,他的身体机能在快速的恢复,他所感到辛苦的是他的心情。他的心情,他以为不能随便的向千叶传奇谈起……他有着多重的顾虑。
“长空,鹿苑一乘的战斗,你打的很好。佛皇困住双身的计划,有赖于你和叶小钗的护持而成功了。凡是得胜的军队,胆气一定是粗豪的,你却叹息了……”千叶传奇对万古长空不寻常的心思有着趣味感,“那是为什么?”
万古长空沉默着,保持着呆坐的模样,他以为这次的战斗不能算成功,甚至,连惨胜都不是。他对自己有了自我的怀疑,战斗……他忆起了第一次的胜利,那是与谁对决的时候呢?他在记忆中搜寻答案。他想着往事,从半壁河山的桃林到忠义寨再到今日的日罗山,从释女华到苏苓再到如今的千叶传奇,从无名者到醉仔再到刀剑传奇,其间,有无穷无尽的艰难辛苦。
千叶传奇自万古长空的神色中看出了征兆——缅怀往事,不免动思妇之怀!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又浮现在这位刀剑传奇的眼前了。
“长空,你是日盲族的刀剑传奇,身为大将,建立大功业,总应该有一个妻子才对……”身为领导者,千叶传奇不愿意万古长空处于受挫的境地,那将影响未来的战事,“我听说她在南方……”
一个模糊的提示震动了万古长空,他长久地凝视着千叶传奇,他心内有着深沉的遗憾。其实,何须如此呢?我对你一直忠心耿耿呀!万古长空嗟叹了,他遗憾——他对千叶传奇充满了感激的深情;他遗憾——他对千叶传奇充满了戒惧的猜疑。
他不能忘记生命中的两个女人——释女华与苏苓,他与她们,一个死别,一个生离。她们的身影又出现在了眼前,他永无可能忘记她们。他认为千叶传奇故意在这个时候提起苏苓的踪影,那只是一个试探,一个信口闲谈。万古长空以为此时用不着正经地拒绝,他哦了一声,结束了一个阶段的谈话。
他问,“什么时候需要我出战罗喉……”
“我计划此次由我出战,你留在后方做策应。”提到当前的局势,千叶传奇心静了。
“朱雀殿,学海无涯,玉阳君,东方羿……”从万古长空口里抛出了一些名称,有组织,也有人,但无一例外这些都是失败者,他们共同的被日盲族所击败了。正如千叶传奇所言,胜利鼓舞着人们,那么罗喉也逃不出与这些失败者相同的命运吧……
“我可以出战。留守后方,那是你的职责啊。”万古长空说道。
千叶传奇感到了欣慰。他知道是过去的胜利鼓舞了部众们的斗志,可是罗喉是陌生的,无迹可寻的敌人,战斗,需要做充分的排布。尽管在过去,日盲族取得了所有战事的胜利,但成功不在于日盲族本身。没有自己,日盲族将仍潜藏于黑暗中毫无作为,是自己改变了日盲族,是自己让他们立于阳光下。
“战场上变化万端。罗喉,和我们过去所面对的敌人不同……”千叶传奇虑及未来的战事,说道,“也许,我与素还真不得不再一次合招,如同对付太学主那一次一样……”
对战太学主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什么时候可以永不打仗?”万古长空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在一个意念飘飞的时刻泄露了内心真实的情感。
“长空,这世界可不能没有战争的。”千叶传奇愉快地纠正他,“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打仗!”
万古长空在颓丧中认清了事实,他明白,不论如何,自己是无法扭转一个时代的,于是,他又躺下了,他在翻身之前,开口道,“我想,你不该苛待自己……故意的不去见她。”
“长空!”千叶传奇声调高了,重了,他的刻意回避被人看出来了。
万古长空醒悟了祸水的原由!那不在江宛陵本身作出什么,而是千叶传奇因江宛陵而失常。
千叶传奇再也不能维持安静了,好像血液的流动在加速,于是,他心血来潮了,他心旌神荡了。他不能不想她,一想到她,他不可持了。思念如夜潮掠岸,起伏不已,他的生活袭向他了……
夜街寂静,月光将他的影子印在地上,他踏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座有着围墙的房子走去。走着,他开始埋怨自己,埋怨自己故意压下渴望,每个人对生活都有着渴望。现在,他知道压抑毫无作用,甚至,他对她的思念,加倍了。
他走到门前——他也犹豫了,夤夜来访,是不是合适呢?她可能已经睡了……唔!他觉得自己有些傻气,这个时辰,她,任何人都应该是沉沉的睡着的呀。
可是来都来了,现在再折返吗?千叶传奇不能甘心了。
于是,月光之下,他仔细地看她——
这是一个宁静的时刻,连一丝虫鸣都没有,只有星月在天,长风浩荡。她倚着墙壁侧坐,那双眼合上时也有其特殊的美丽,浓黑的睫毛在眼皮垂下时更加显得特出了,眼角微微向上弯,像幸福的安眠的姿态。目光向下,千叶传奇看到她垂在膝上的手还捏着一卷书,他有了猜想,她在专心阅读时睡着了……
夜悄悄,她也同样的无法安睡——那是因为我呀!
千叶传奇的内心深沉地动荡了,没有爱情的日子里,时日很容易排遣,可是,当想着爱的时刻,他便有了扰惑了。自觉今夜不能相见的,于是,他匆匆地起身预备离开……可他的视线接触到了一张椅,一张藤椅,宛如他卧房内的那一张椅。千叶传奇怔住了!他受到诱引,走向那张藤椅,花纹是一样的!一瞬间百感交集了,她的用心不亚于自己……这张藤椅,是为我准备的,她一直在等我。
于是,他突如其来的把她搂住了,江宛陵的梦被惊醒了!
一个沉梦,一个拥抱,这是出乎江宛陵意料之外的,她一怔,羞涩与喜悦和恐慌交织,一瞬间,似乎无地容身。
江宛陵又梦见那个瘦俏少年,这次那个少年站在几株火红的石榴树下,人也模糊不清。但他仿佛有了某种身份似的,着了一身精致的袍子。风吹得整个画面像水波一样起皱,少年薄薄的身影也随着波纹折来折去,发出水一样得银色波光。那少年慢慢飘起来,悬挂在空中,背景是漆黑的夜空,整个世界也跟着漆黑一片,唯一发光的是空中的少年。
少年在变,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耳坠,耳坠的光芒逼退了黑暗,河水在它的照耀下缓缓流淌,水面布满了月光。起初那几株石榴树变得越来越清晰,可以看见柔韧的枝条上红色的花蕾正在开放。满满的花枝是谁在摇?落英一团团坠落下来,落在她漆黑的发间,她的肩上,她的衣领间……
当她抬起头去寻觅那少年时,一切刹那间消失了。黑暗赫然压向她,她挣扎,她努力睁大眼睛……书案上那支将熄的微弱烛光,极远处隐约有女人的哭声,但又像梦一样不真实。她被再次拉入了梦乡,水上漂浮着莲花灯,河边旷地上,有一台戏,演的是目莲救母。
忽然天气变了,狂风骤雨,郊野中似是飞沙走石,使人有着心惊肉跳的感觉。少年又隐隐地在远处游动,且慢慢地走过来,走向她。她感觉自己被紧紧地抱住了,她一些都不能挣扎,因为那双手越抱越紧。她猛然醒来,风雨停了,一切归于平静。
千叶传奇抱住她,吻她的鬓发。她软垂着的双手也抬了起来,抚住了他的双肩。
“吓到你了……”千叶传奇歉疚地说道。
江宛陵摇了摇头,她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了清醇的笑意,又指了指那张藤椅……
“唉,我不能和你分开了。”千叶传奇状似苦恼地说着,当他自以为有克制爱恋的能力时,他被江宛陵的雕虫小技打败了。
“为什么要分开?”她问他。
雄谈剧辩的千叶传奇语塞了,他失笑连连地说道,“长空催着我来看你……”
江宛陵疑惑地看向他。
“大概是因为我说到他需要一名妻子……”他的话还不曾说完,她先笑了……因为她笑了,他也跟着笑了。
“为什么?”她问道。
“日盲族要发展要壮大,自然要繁衍,现在还远远不够哩……”千叶传奇握捏住她的手,诚恳地对她谈起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的积累,日盲族可以兵临中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