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好手中的小拨浪鼓,一下,又一下,慢慢摇着。随着正午的逼近,我摇动的速度越发不固定,手心也冒出丝丝粘汗。
远处,是父亲的马车,红漆臻木,是属于将军府的威风。父亲骑于马背之上,铠甲护身满目威严。我却没能好好打量父亲,眼神透过绸缎裹就的帘,我知道,先生就在里面。
一步,两步…我暗数着,马车稳稳地停在府前,父亲下马抱起年幼的我,用粗糙厚实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初儿是特意在此等候吗?”我看着父亲意气风发的眼眸,此时将军府正胜风头,外人内人风光无限。父亲如今的骄傲和十年后的落魄大相径庭,我压抑着内心的酸楚。甜甜的答着,“是啊初儿等候许久了…父亲,后面的哥哥是谁呀?”父亲轻轻放下我,先生此刻也已经下马车,立于马车旁,与艳丽相比更显秀雅。父亲笑道:“这是父亲为你找的先生,先生满腹经纶,初儿定要好好学习。”
先生还是如前世一般,身着素色眸眼清淡,墨色长发飘然,满身尽是温雅。泪水险些就要滑落,被我生生忍住。我走近先生,轻轻拉住先生的手,先生骨节分明的手却分外冰凉。我早已忍不住,想抱着先生,甚至想不顾一切的告诉先生我的心意。握住的手微微一动,耳旁便是父亲的声音:“初儿,怎可对先生无礼!”我手一抖,方才太想念先生,竟然忘记我们还是初次见面。我定下心,来日方长,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与先生亲近。我放开先生的手,拉着父亲的衣袖,“初儿觉得先生好看,是初儿莽撞了。”父亲笑道:“以后好好跟先生学四书五经,不许在般无礼了。”我点点头,回头先生微微笑着,是比上辈子更夺目的温润。
父亲步子大性子急所以走在前,我步子小跟在先生身边。虽说告诉过自己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但是看着先生修长的身躯,我还是提前做了行动。我和先生走着,故意慢了几步,可先生却是不急,仍和我保持平行。我心里急,索性直接跌倒,趴在清冷的石板上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先生看我跌倒,底下身子向我递出一只手,动作还是流水行云般地。我拉着先生的手,借着力一咕噜搂住先生脖子,抱着先生便不再松手。先生表情不变,却也不急,只是顺从地任我窝在他的怀里。我吊着先生修长地脖颈,看着他苍白的脸庞,细细品读着右眉上方一颗痣,尖细的下巴壳。心疼和思念宣泄而来,终究还是忍不住落泪,先生,是否是那孤坟太寒,是否是无人奠你,所以你才如此单薄。自嫁人后,我远离井良城,遥指算算竟是一辈子都没回去过。而先生葬于井良城,从先生逝去已过几十年,现在得以抱住先生又怎会忍住不难过呢。
先生逝去一年后我便了嫁人,过了一辈子没有先生的日子,算起来,眼前的先生不过是少年,我的阅历竟是比先生还要多几十年。但此刻靠在先生胸膛,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我才发觉,只要有先生在我还只是个孩子。父亲大步跨的急,这会儿已经落下五六步距离了。先生身体羸弱如今添着我步伐更渐缓慢,是怎么也跟不上了。我心疼先生,不再忍心先生勉强,我微微挣扎了下,先生便停下来,黑亮的眸子望着我,我只觉得呼吸一窒。勉强稳住声线,恢复孩子的童真,“先生,我要下来,父亲走远了。”
先生不语,点了点头便放下我,这会儿父亲已进入正堂。我拉住他宽大的衣袖,入手是平滑的面料,触到先生衣袖时我又难怀伤感。先生一生没穿过好衣裳,现在这入手的虽不是丝绸罗缎却也摸着舒服。记得将军府落魄那几年,父亲母亲被贬去塞外,他人念我年幼又有先生相保才仍留在此处。先生素来宠我,对我极好,先生教书薪资稀少,连外又接了写书作画才得以解决生活。先生刻薄了自己却给我与将军府不甚相差的生活,我依旧吃着鱼肉,穿着锦衣。先生却换上了粗布,吃着清粥。而先生早早逝去,定是和他拼心肆命有关,思此我已经不敢回想。
远处父亲母亲已经盈盈笑着,我拉着先生,走近正堂。现在是正午,正值饭点,桌子上鸡鸭鱼肉,琳琅满目。我看的不禁眼馋起,虽然活了两辈子,可这口舌毕竟还是孩子的。
我坐上正坐,父母亲反而坐在两侧,将军府素来没什么讲究。所以在将军府的十年间,先生虽然没有荣华富贵却也不曾遭人冷眼,反而尽享尊重。果然,父亲热情招待:“时先生请入座。”父亲是个粗人,这辈子最尊重的就是教书先生,父亲空有胆识却没有学识。将军府落魄的原因我还未不知晓,不过父亲忠厚老实,定是不比说尽好话权衡利弊的文臣讨的皇上欢心。先生听后神态不改,动作却分明有些拘束,眼眸也有些不自然。教书先生地位浅薄,先生不染尘世却还是有些拘谨,我看着心疼,拉着先生的衣袍唤道:“先生快请坐。”
先生眼眸微微闪烁但又随即恢复如初,他应我一声便坐于最角落处。我暗叹口气,罢了,先生刚来自然有些不放松,时间久了先生必会自在些。我嚼着口中珍食美味,却一直瞥着先生,先生动作文雅,一口菜一口米,大约咀嚼十五下然后咽下。我暗自发笑,先生做事有度,就连吃饭也要有标准,一口一下分口不差。
许是我的眼神太急切,先生夹米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墨黑的眼眸扫过我。我一愣,竟是呆住,因为我从先生眼中,看到上辈子都没见过的,冷漠。记忆中先生是温柔谦和的,他极少生气,眼神也是温淡的。
我晃晃脑袋,扯出天真的笑容,“先生可要多吃些。”先生眼神已经恢复如初,他低头,声音还是熟悉的温柔“小姐好客,时寻谢过小姐。”我听出言语间的冷漠,便也没有再说。父母亲在旁,我也不想表现出我对先生的依赖和关切。
饭过后父亲出府入宫,母亲在家绣衣。我看乏了又思念起先生,回想起饭桌上先生冷漠的眼,心中有了假设。上一世我还是个孩子,一定有些事情模糊不清,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父亲母亲被贬,这事中必定有蹊跷。父亲没打过败仗,为人耿直,兵权也不过寥寥,而怎会生出这种变故?有些事,上辈子我不懂,但重来一次我未必看不清。
心中理清楚,做起事情也有了道路,首先得搞清楚我的记忆有没有大的偏差。我思索着,踱步走近将军府最西,如果没错,那里就是先生的住处。先生住处不大,因为喜静,所以虽是角落处却也和了先生心意。渐渐走近,我的思绪更是清晰。穿过石亭,踏过梅林,便到了先生住处。
合竹园三个大字立于眼前,自重生以来我还从未进去过。一则是先生不在,我也没了去的心思。二则是我不敢贸然打破原有的痕迹,在前世先生未来前我从未踏进一步。
我依着直觉,轻轻推开门,如眼一片空荡。我分明记得前世,合竹园里布满竹,否则也不会得以此名。我小心往里走几步,不大的院落冷风微吹,生生感出丝丝凉意。
先生不在!那么他去哪儿呢?先生不善交际,初来此又会去哪里?他独自一人又能去哪儿呢?
我满脑子都是先生的安危,我小声唤了声“先生,你在吗?”意料之中无人理我,我又放大了声音“先生,你在吗?”回应我的依旧是簌簌冷风。
我抬头望望天,此时夕阳西下,午时便不见先生,到现在时辰也不短了。屋外风急,我站的久又不想离去,快步向先生房里跑去。
先生屋里依旧是没什么东西,我左看看右瞧瞧也没发现有任何先生的踪迹。我叹口气,坐在先生床上。自重生后,我一直小心翼翼,却不想还是遗漏了些什么。任凭我费心思索也想不出个所以然,难道,有些事情即使重来一次也是注定会发生的吗?难道重生并不能弥补或是改变什么,依旧是重蹈覆辙而已吗?
我头痛极了,完全不知未来的结局会是如何。我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这一睡,竟是睡的快到饭点。
一觉醒来时,天色昏暗,屋子里还是寂静的。我环视一圈后还是没能找到先生,如果午时只是担心,那么到此时我已是有些焦急了。我没再耽误片刻,迅速地起身就向门外跑去。
因为惯性我被撞后猛的往后仰,还没反应来碰到了什么,又有一股力量将我拉回。不是那种强硬的蛮力,是一股温柔轻巧的力量,随即我便被拢进一个清凉的怀抱。
我心里安定了。还能有谁呢,出现在这里,温柔又清凉,除了我苦苦担心的先生,不会有他人了。
我顿了顿,还是先推开了先生。先生似乎有些疲倦,眉间有还未淡化的细纹。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平它,先生不过十七八岁,又怎能生出了细纹。
直到细纹全部抚平我才停了手,我看着先生墨黑的眼眸。先生似乎被我刚才的动作弄得有些诧异,墨黑的眸子也里微微有些不解。我立刻回神,现在可不是该和先生就发展的时候,我正色道“先生,你方才哪里了?”
先生只是看着我,眼眸中的不解已经消去,先生笑了笑却没说话。我撅起嘴,努力表现出一个孩子应有的任性,“初儿找你许久了,先生却不理初儿。”眼看着我就要大哭大闹起来,先生却不急,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方才去集市给小姐买了糖人。”说罢,竟真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玉面小糖人,我知道,孩子的身份终究是限制我了。
我接过,看着那精巧的小糖人,不免苦笑。先生手艺精巧,儿时便常常为我捏糖人,只不过这手艺在我的逼迫下却是早些现身了。我小心拿在手里,抬眼望望先生,这是今天第一次见的先生。我对他熟知,他对我一无所知,这已经是不公平了,我又怎么可以拿孩子的身份逼迫他呢。
我拿好手中的糖人,举起来对着先生笑道“先生,我要回房吃饭了。”踏出房门的时候,我又回头,忍不住还是多说句“先生也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