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悲惨,温谨宁自认世间罕有几个能胜过她。
这姑娘今年十八,正是青春烂漫好年纪。然而这好却没延至她身上。她进医院时已是晚期,乳腺癌。按理说这病也好发现,温谨宁却硬生生拖到浑身浮肿四肢无力被老师送过去。医生在问过她意见后,干脆连保守治疗也放弃,只待死亡的钝刃终于落下。
温谨宁倒看得开,捧着手机该玩玩该睡睡。新来的小护士毕竟涉世不深,于心不忍,悄悄问她:“你干嘛不早点来啊?”现代医学也发达,这病不一定就是不治之症。
她微笑,笑意堆砌在眼角,眼睛还是冷的,死的。她说:“你看过《荆轲刺秦王》没有?陈凯歌导演的。我特别喜欢里面的一句台词——‘你杀了我。你不杀我,我就要一辈子跪下来乞食,日子不尊严。’哎呀,我这也是一个道理。就算住院治疗可有什么用啊?说白了不也是跪在死神面前讨点甜头。我不稀罕。”
温谨宁本人是个寡淡凉薄的性子,别人的命,自个的命,都不大当回事。再者,她家里不富裕,辛辛苦苦把她供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余下的,是有心无力。医院是个无底洞,她家里的那点钱怎么够烧?慢慢的,人也要被拖进去,从里到外腐烂。死不是个动作,是过程。生生熬得人不人不鬼。
温谨宁在读大一。孤身在外地上学,总是鞭长莫及,她把老师瞒过去,没把这事告到家中。至于医生,恐怕他只关心到月底她能不能缴清住院费。
温谨宁歪坐在床上,对着一只小小的蛋糕,也还笑得出来。既然死是头等大事,生自然也该要好好庆祝。生日,还是要过的。即使摇曳的烛光无端有些凄凉,不似庆祝倒像是为谁送葬,廉价的人造奶油看着更是让人倒胃口。她恹恹地用叉子拨弄了几下,呕吐的欲望从胃里一直顶到心底。
她偏过头。啧,真可惜,隔壁病床的人昨天晚上被推到手术室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看来她的蛋糕只好扔掉。
温谨宁在毛衣外套了一件大衣,仔仔细细扣好,确认自己已经被包裹得密不透风,才敢离开开着空调的房间。
淮城春早,过了惊蛰,天气就开始一天天转暖了。医院里有爱美的小护士已经换了薄昵外套,可她还在这里与暖气棉衣缠缠绵绵难舍难分。
她生在四月,正是春风回溯大地复苏好时节,可惜这春风吹不进她如石火风灯的生命。
温谨宁站在垃圾桶前发呆。
医院里没有人情百态,这里只有最残酷也是最原始的法则:生,死。
也许还有——生不生,死不死。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呀是呀现代医学真是发达,就算不治之症他治不好,也能把你那一口气吊在那里——就这么拖着吧,反正只需要在身体里插几根管子就行,还可以尽情展示他的仁慈:你瞧,我们尽力了啊;你瞧,他不是还活着的吗?人活着,不就是那一口气么?——屠夫对一头待宰的猪的仁慈。
温谨宁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阴沉沉的暗,转身回病房。在医院里没什么娱乐,她打发时光的唯一消遣就是睡觉。在梦里,她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奔跑,欢笑,嬉闹……既然是梦,那便只管梦好了,梦得尽兴,梦得开怀。
有时候温谨宁也有些害怕自己就这样一梦不醒,然后转念一想,也没什么不好的吧,至少没有痛苦,温存尚留。她现在已经可以很平静地与自己讨论死亡了。死没什么可怕的,解脱而已。她熬了这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
隔壁病床又住了一个中年女人,温谨宁淡漠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就收了回去,低头,戴上耳机。她本来举起准备打招呼的手只好讪讪地放下。在屠宰场里猪和猪是不会成为朋友的,除非他们想共同逃出去。这个女人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温谨宁最近单曲循环《season in the sun》,一直听到歌词烂熟于心:
“we had joy,we had fun.
we had seasons in the sun.
but the hills.
hat we climbed were just seasons out of time.”
温谨宁在心里默念,鼻子迅速发酸,赶紧呸了自己几口。
她只要哲学,不要煽情。
“we had joy,we had fun.
we had seasons in the sun
but the wild and the song.
like the seasons have all gone.”
这时温谨宁反倒笑了:你瞧你,什么都有过了,还有什么不满足?你有快乐,有欢笑,还有酒……热闹是你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连孤独都不屑来伴我。
温谨宁的父母早年离婚,双方都在外地工作,只把温谨宁一个人扔在家里。她又笨嘴拙舌,性子不甚讨喜,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没有大人照顾,她从小便与垃圾食品为伴,还不知道这与她的病有什么关系没有。
她一个人住院,也没什么不习惯的。偶尔午夜梦醒,看到枕上的水渍,也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那是思念远在他乡、一无所知的父母,而流出的——这些年来一直没能流出的,眼泪!
所谓自立,所谓坚强,对她而言,全是耻辱的勋章,一枚一枚佩在胸前,提醒着她:你啊,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没有人真正爱你,没有人会记得你。
温谨宁在高二那年就去医院确了诊。去拿检查报告时,护士看了她一眼,不免有些同情道:“这么小啊?你父母在哪儿啊,不跟你过来?”
温谨宁至今还记得那时她的尴尬、她的沉默,那句普普通通的问话,陡然将她死死钉在耻辱柱上。她也记得,自己是怎样开口、怎样微笑:“我父母啊,就在那里,等我去呢!”
她手指的方向,也许每一个人都为人父、为人母,都有自己的孩子;也许他们心急如焚,或者欣喜若狂,都与自己的孩子密不可分。
只是没有她的父母。
没有她的。
她是怎样在阳光里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在人群里体会到仿佛被全宇宙排斥的孤独;她怎样回到家哭都哭不出来,只能抱着马桶呕吐到昏天黑地;她怎样把报告撕得粉碎,决心从此以后不再挣扎,任凭命运将她带向死亡或者另一段开始。
你若问她,她都记得;让她忘记,她不敢忘记。
睡意渐渐袭来,温谨宁赶紧切换下一首,妄图借此以换取一个甜美的梦。
入睡之前温谨宁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句话:“对人生,对死亡,给予冷然之一瞥,骑士驰过。”她被自己逗笑了,心道:我温谨宁可算不上骑士,我只是一头有尊严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