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要女儿梁小五去琼县读书，读高三，这是梁小五的第二个高三。第一个高三，梁小五十八岁，赶在第二个高三结束前，她就十九了，她是五月生的。

晚上，张阿姨做了大桌好吃的菜——梁先生是那种挑三拣四的人，对饮食特别重视——这是梁先生家惯常的生活，梁小五在其中生活了十八年，没觉察出什么幸福生活的甜蜜滋味，倒是有些腻，有些烦。

离沙发不远的电视大荧幕上闪现着乱七八糟的画面，有点像梁小五现在的心情。张阿姨一个劲地转换台，却终究没挑到中意的。末了，把遥控器递给梁小五，说：“五儿，你爱看什么自己按。”梁小五没有接，只顾自己吃饭，递交遥控器的手就那样滞留在半空中，不尴不尬。“阿姨跟你说话，你没长耳朵吗？”梁先生骂人的时候总是轮圆了眼睛，看起来一点也不和蔼，跟梁小五心中的完美父亲形象有很大的差距，“你整天头脑不做主，都在盘算些什么呢，照你这模样，别说是复读一年，就是十年也别想上一本，上不了给老子丢脸，到时候...”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肴，梁小五彻底没了胃口，蓦地起身，扔下一句：“你们慢吃。”回卧室去了。

梁先生骂骂咧咧的话还在门外吵吵，梁小五坐在书桌前，继续刚才没有画完的画。或许只有在画的世界里，她才能得到少许安慰。别人用话语诉说心事，她把一切藏进画里。今天画笔下的主角叫信狗子，长得浓眉大眼，走路不长眼老是绊倒，一摔一个大马趴，那时刻，浓眉大眼的气愤、怨恨和焦躁显得格外出彩，叫梁小五十分高兴。

整八点，梁先生吃饱喝足了，他在客厅叫梁小五：“五儿，你出来一下。”声音不再表现出激烈，很轻描淡写的一句召唤。

“明天就去琼县了，有什么打算啊？”梁小五坐在一个低矮的小凳子上，埋头看中午洒在衣服上的油点子，有些入神。“问你话呢！”梁先生继续说道，他整个身子歪倒在沙发上，一双脚背相互摩擦着，弄出一些声响来，配着电视荧幕上只有动作的人物，给时空增添了一点扭曲的丑态，这是梁小五轻易不敢说出口的想象。梁先生深呼了一口气，继续说：“我等着呢，不说话算怎么回事？”梁先生总喜欢咄咄逼人，这在他作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而言，是再正常不过。可是，梁小五不吃那套，她不喜欢梁先生那种唯我独尊的姿态，尤其在她心情很糟的时候。梁小五不说话，一个字也不说，表示抗议吗？有什么好抗议的，一切都是别人策划安排好的，与她自身的意愿和期待无关，她只能一味地遵从。这就是她，一个十八岁花季女孩的全部生活么？

梁小五思想开着小差，那木然的表情一览无余，梁先生看出来了，刚洗过碗从厨房退回客厅的张阿姨也看出来了。张阿姨从梁先生手里拿过遥控器，一边加着音量，一边说道：“声音都没有，怎么看啊？……你问那么多干嘛，明天还赶早，五儿得去睡觉了。”划破了沉默中几近凝滞的空气。家里有个张阿姨，有时候还是好的，在剑拔弩张的一瞬间她充当着调和剂，在空虚幻化的定格中她变成了润滑油——她的角色分量加重了。

“好了，洗脸睡觉去吧，明早我叫你。”梁先生最终做了退步，屋子里拢共三个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给谁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