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的伤势初愈,便请辞花面门,哥哥的伤势急需骷髅山的髓血芝。实则内心深处希望花面门强留住他,自从长安的房梁上得谋门主沅英的玉容,王吉便心为之落,魂为之夺。当然这种想法一闪而过,置哥哥的生死安危于不顾,兀自考虑自己的情爱问题,大有悖于平常尊师的谆谆教导。
沅英自从闻听霍去病英年早逝,心字成灰,一心扑在花面门繁杂的事务间。她告诫自己不能停,一旦停下来思念会疯了似的滋长。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能染上天下的流毒,戒去心理的毒瘤,养成闻听男人顿生厌恶的习惯。由于心底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作乱,逐渐萌芽的厌恶最终成长为参天大树。眼前书海峰的弟子虽称得上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但她看来竟是说不出的厌恶。
原因可能沅英自己都不知道,她常常在静谧的夜晚,待月上中天后,在庭院中模仿霍去病的一举一动,其时季属深秋,月光泻入光秃秃的院内,唯有疏影摇晃,间或寒鸦哀鸣。不出半个月,她俨然将自己当作霍去病,而不是沅英,她自己倾诉自己的哀诉,自己宽慰自己的遭遇。爱情已然打击得她分一成二,只有深情之人才会体会到其中微妙的变化。
只有孤独如髓的人才能如斯,一样人扮两种相思,引得周围四五人心神不宁。爱情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情,相爱的人总会被不同的人爱,两个人一旦决定共度一生,多少人会因此沉沦一世。爱情从来不是完满收场,从古至今完美的爱情寥寥无几。沅英一身饰两角,互相安慰互相理解,意外产生出易经里的阴阳鱼,对抗中依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好耶?坏耶?
爱情,本就是没有答案的谜题。
王吉夜里悄悄一人离开,花面门一路氤氲的花香熏得他四肢百骸疲软,终于在月上中天的时刻晕倒在花河夹岸。
梦里他深陷软玉温香之中,口里眼内鼻见似沾上浓的化不开的蜜糖,令人昏昏欲睡。
这便是花面门大名鼎鼎的醉人斩。花面门纵横西域数十年,诸国国君使团尚须通报一二,方敢大胆过路。一介书生,如何能抵得住醉人斩的迷幻?
借着醉人斩他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梦境。背景是海蓝色,一层层海蓝色的褶皱似乎发出海潮的声响,几片白云如同翱翔的白鸥,依偎着月亮鸣叫。爱情的发生最不会选择地点,只有梦境里的爱才会选出一处绝佳所在,沅英身裹一袭轻纱,恰似一汪朦胧的月色,借着时光流逝的力量,缓缓靠近他,每一步的距离需要十年完成,沅英走到第六步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脸上皮肤的松弛,似乎夏初恰至,暮秋已深,未来得绽放就已凋零,鬓发斑白缩短时长,发出落叶坠下的声响,凄惨悲哀。
所谓醉人斩,就是十步的时长,一旦心中有所念,便急匆匆想要去完成,心动如电,身死发生于一刹那。
王吉等待着第七步落下,期待第八步的迈出。死亡披着幸福的虚幻外衣来到人的双眼前,王吉如果贪恋那一口幸福的蜜糖?死亡如约而至。第八步的迈出的是右脚,起、落,先是脚跟无限接近地面,终于距离归零,亲密关系发生。左脚未等到右脚完全放稳,急不可耐抬起,没有犹豫片刻直接摔倒地面。
第九步、
第十步、
一个人的死亡即将发生,
这个人是王吉,
书海峰阁主陌上尘的关门弟子。人生本来就变化无常,死于何地已经命中注定。
他注定不会死于梦幻,第九步时他的全身已经完全僵硬成一块雕塑,求死不能,堕落而活。王吉不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门开了,醉人斩浓香炼就出一种特殊的清香。人与人不同、因此清香因人而异,因人而变。王吉的一生定格在梦境的一瞬,刹那烟花,繁华落尽,世人非要经历才能理解的痛彻心扉,没有谁能阻止谁?
王吉顿悟虚实的瞬间,冻结成雕塑。深爱的沅英风化消散,蓝色的背景、馥郁的香薰化作一缕青烟,剩下的是流动的时间和僵住的身体。
如何分辨虚实?眼见为实么?一个沉浸梦幻里的人根本不会分辨虚实,除非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而在醒悟的一刹那,身体发肤会骤临冬季。醉人斩的功力在于让敌人醒无可醒,无论哪一种选择的结果都是死亡。
人类永远难以和死亡对抗。沅英的影像从梦境走到现实,体态婀娜,面含愁容。而梦里的沅英的言笑嫣然,体格丰腴。王吉僵硬的身体复归柔软,手眼鼻耳恢复正常,举足迈步,向沅英走去。
“花面门的醉人斩,为天下第一梦魇毒。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没有独门秘制天女散,依然能破解难题。”沅英一字一句说完,转身离去。
“门主没有别的可交代吗?无缘无故深陷醉人斩非花面门一时偶然而为吧?背后的真相是什么?”王吉的眉峰蹙涌中央。沅英自顾自前行,道:“无欲则刚,谁让你满腹痴心妄想。醉人斩虽毒,却不染无欲之人。凭借你区区之身,以旁门左道破解醉人斩容易,面对魑魅魍魉市,说不得身遭大难。”
王吉木立当地,背后已然被汗水浸透。沅英走远后,他才知觉自己忘记要一瓶天女散,以备不时之需。
夜入深处,蛐蛐叫声不绝,似乎是离愁的人遗落地上的思念,一声声呼唤着故乡烛光下的家庭。王吉重新踏上寻觅骷髅山的路程,孤独感粘稠得犹如化不开的糖浆,一步步走起来非但不能排遣一二,反而愈来愈浓。天地穹庐,孑然一身,为兄求药,人间纪元开始的时代便有人做过此类的事情,他不过是人类漫长进程中一粒追逐的微尘,一粒微尘能做些什么?温暖周边的人,父亲已入黄土,母亲眼盲,哥哥昏迷不醒。而前程的路途还有书海峰的任务,保护西行的西域使团,临行前他在师傅的面前立下军令状,以身护得西域使团周全。
哥哥的药在不知方向的骷髅山?魑魅魍魉市在沙漠腹心。焉支山上养病,醉心相思以致于耽误大好时光,如今哥哥时日无多,而陷入魑魅魍魉市的使团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何去何从?人有时真怕做出选择,却又不得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