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宿之处,只叫声奇怪,连房屋影响多没有,那里说起高堂大厦?惟有些野草荒
烟,狐踪兔迹。茂林之中,两个坟堆相连。刘老道:“莫不错了?”仆人道:
“前日分明在此,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苕溪中鲜鲫鱼,乌程的酒。明明白
白,住了一夜去的,怎会得错?”
正疑怪间,恰好有一个老僧杖锡而来。刘老与仆人问道:“老师父,前日此
处有所大房子,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今如何不见了?”老僧道:
“此乃李将军所葬刘生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那有什么房子来?敢是见鬼了!”
刘老道:“见有写的家书寄来,故此相寻。今家书见在,岂有是鬼之理?”急在
缠带里摸出家书来一看,乃是一幅白纸,才晓得果然是鬼。这里正是他坟墓,因
问老僧道:“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我好去问他详细。”老僧道:“李将军是张
士诚部下的,已为天朝诛灭,骨头不知落在那里了,怎得有这样坟土堆埋呢,你
到何处寻去?”刘老见说,知是二人已死,不觉大恸,对着坟墓道:“我的儿!
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们却潜踪
隐迹,没处追寻,叫我怎生过得!我与你父女之情,人鬼可以无间。你若有灵,
千万见我一见,放下我的心罢!”老僧道:“老檀越不必伤悲。此二位官人、娘
子,老僧定中时得相见。老僧禅舍去此不远,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间露立不便,
且到禅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消息回你,何如?”刘老道:“如此,极
感老师父指点。”遂同仆人随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禅舍中。老僧将素斋与
他主仆吃用,收拾房卧安顿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床,忽听得门响处,一对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细
看来,正是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也挥着眼
泪,抚摩着翠翠道:“儿,你有说话只管说来。”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乱
兵。忍耻偷生,离乡背井。叫天无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弃,特来相访,托
名兄妹,暂得相见。隔绝夫妇,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
附葬,今得魂魄相依。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儿与金郎生虽异处,
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以为念。”刘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道你
夫妻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乡。今却双双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迁于
先垄之下,也不辜负我来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
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故不避幽冥,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肉已逢,足慰相思
之苦。若迁骨之命,断不敢从。”刘老道:“却是为何?”翠翠道:“儿生前不
得侍奉亲闱,死后也该依傍祖垄。只是yin道尚静,不宜劳扰。况且在此溪山秀丽,
草木荣华,又与金郎同栖一处。因近禅室,时闻妙理。不久就与金郎托生,重为
夫妇。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说了。”抱住刘老,放声大哭。寺里钟鸣,忽然
散去。
刘老哭将醒来,乃是南柯一梦。老僧走到面前道:“夜来有所见否?”刘老
一一述其梦中之言。老僧道:“贤女辈精灵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
越既已见得如此明白,也不必伤悲了。”刘老再三谢别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
中,办了些牲醴酒馔,重到墓间浇奠一番,哭了一场,返棹归淮安去了。
至今道场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为佳话。此乃生前隔别,死后成双,犹自
心愿满足,显出这许多灵异来,真乃是情之所钟也。有诗为证:连理何须一处栽?
多情只愿死同埋。试看金翠当年事,愦愦将军更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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